多元化的信仰實踐

跟不同地方的校友共處，總是讓我看到各種屬靈傳統的豐富。

建道神學院有百多年歷史，覆蓋華人更正教教會超過一半的時間，跨越多個重要階段與歷史事件，因此校友羣體夾纏許多不同的屬靈傳統，也是合理不過的事。不誇張的說，在歷屆的校友羣中，我們可以看到華人教會屬靈傳統的縱線的歷史演變，以及橫線的從左到右的光譜。

我們不能設想梧州時期的建道校友，跟長洲時期的相似；特別是那些一直留在國內事奉，沒有經過最近半世紀的西方文化洗禮的，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跟海外同工大不相同。神學院遷港後，畢業生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或以後分別移居海外的，他們的文化與屬靈觀也迥然有異。許多校友還保留遷居時的香港文化與屬靈傳統，諸如勤勞、儉樸、敬虔、忠心；他們較難接受急遽轉變的香港社會和教會的新生事物，特別是由儉入豐後的生活習慣的變化。

不止一位前輩校友跟我表達對全院空調設備的不理解，學習環境若不夠火熱，學生還有吃苦的心嗎？將來還能在工場上開荒嗎？我們將女生宿舍由六人房改為二人房，也有校友訴說，他們過去就讀時，住的是十多人的軍營式宿舍。相對於挑水登山的五十年代，今天的建道可說是五星級的設備了。

上述校友的關懷和憂慮，我們是充分理解的。我們不敢遺忘建道精神，知道由豐入儉不易，認定所訓練的學生將來得適應任何工場的景況，或卑賤或豐富。但是，我們也得與時俱進，根據社會和教會的發展來調校學院的生活水平，並致力讓學生有一個便於學習的環境，不致因偏重一方面而犧牲其餘。譬如說，學院仍堅持同學義務工作的要求，全院只聘有兩位清潔服務的同工，其餘包括清潔廁所等職責，皆由同學以義務工作的形式輪流承擔。但過於耗時耗力的工種，諸如剷地蠟，便外聘清潔公司處理。三、四年的學習時間短促，傳道人的要求多元化，必須作周全的學習規劃。

我曾在多個場合說過這個故事。有一次接待兩位來自國內的教會牧者，他們在學校住了一段日子；離開前的早上，他們在我的辦公室裏，哭着對我說，他們想像不到香港的神學生這麼腐敗。事緣他們在早餐桌上看到有同學吃雞蛋時不吃蛋黃，吃麵包時把麵包皮撕掉，白白浪費上帝所賜的糧食；他們說假如讓信徒看到傳道人這樣豪奢，信徒將不會接受他們所傳講的信息。我明白他們的感受，但我不為同學致歉。我只告誡學生在農村教會服侍時，不要做絆倒別人的事。說得個人化點：我的妻子吃雞蛋時也不吃蛋黃，我自己吃，但我不會每頓把妻子剩下的也吞掉，否則我可以很快見天父了。

正面地說，不同時代和環境下有不同的價值觀和屬靈操守，正好反映了信仰的永恆有效性；我們都在自己身處的環境裏實踐信仰，見證聖經的原則是四海皆準、萬世不惑的。我們都認定「開荒、吃苦、火熱」精神的長存不滅，但不同時代的人對這個精神有不同的理解和實踐。只要我們心口如一地忠於所信的（不要一方面倡導環保，另方面卻無節制耗電），只要我們不致唯我獨尊，彼此批評，便可經歷信仰傳統的豐富。

穿戴整齊雍容華貴的海外校友，教我賞心悅目；梁得人牧師穿著背心汗衫在煥熱工場裏的照片，我也感動非常。我們都以自己認定最好的來事奉上帝。「開荒、吃苦、火熱」不止一個實踐的模式，我們都有責任尋問在腳踏之處如何實踐這個要求。

有待賦予時代意義的傳統

建道神學院是一家古老的學院，擁有悠長的歷史傳統，卻不是一所恪守傳統、封閉保守的學院。我們所擁有的傳統，是不能讓我們變得保守的。弔詭地說，甚麼時候我們刻意恪守自己的傳統，我們便失落了傳統。

如所周知，建道的精神是「開荒，吃苦，火熱」。這是一個動態的傳統，不是有待保護的教條，而是有待實踐和發展的路向。建道沒有非恪遵不可的舊制，卻有待創新和突破的要求。

開荒要求我們向未得之地進發，不要滿足於腳底所踏之地。從前已開墾的荒地不復是荒地，荒地乃是過去未曾涉足的。荒之為荒，總是意味某種程度的不可能，意味困難與限制，意味多數人都不做的事情；開荒者必須拒絕所有現實加諸的限制，遇難祛難，遇險履險，勇往直前，義無反顧。開荒者不能受傳統與現實約制。開荒等於反傳統。

吃苦要求我們承受常人所無法忍受的壓力，願意為目標付出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代價。吃苦不是被動地接受無可逃遁的不幸際遇，而是主動地找麻煩，迎向原不需要的艱困，冒險犯難，自討苦吃。我們自願離開舒適的環境，離開眾人以為美的坦途，存心忍耐，踏上荊棘路，擁抱艱辛和挑戰。吃苦等於反人情。

火熱要求我們擁有強大的內在動力，熱切關愛服侍的對象，熱切追求理想的實現。我們有含忍不住的信息，有抑制不住的眼淚，有按捺不住的愛與怒。我們無法完全冷靜，以旁觀者的眼光審視人生，我們不能置身事外，自營一個可控制的小天地，卻是被上帝的召命和人間的需要逮住，放棄自由，放棄逍遙。我們以自燃的方式燃亮世界，這是一個至為愚蠢的做法。火熱等於反常理。

孔子說：「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論語·憲問》）惟有不憂的仁者才敢於開荒，不惑的智者才安然吃苦，不懼的勇者才常存火熱。拒絕現實的限制，忍受眼前的困難，維持內心的熱忱。開荒、吃苦、火熱，這是建道傳統——一個需要向前開拓，而不是往後拘束的傳統，一個需要不斷突破的傳統。宗教改革的不斷改革精神（semper reformada），也許是建道精神的最佳注腳。

宣道會原本是一個信心差會（faith mission），信心差會的屬靈傳統便是不落傳統的窠臼，不拘一格，不墨守成規，做大膽創新的事。因此，要是有人批評我們如今的做法沒有恪遵舊章，所以是違反傳統，我們便得毫不含糊地告訴他們：率由舊章才是違反建道傳統的行為。

建道的傳統是一個沒有僵固的傳統，是一個充滿新的遠象、敢於嘗試新方法、滿懷創新與改革的勇氣的傳統，我們永遠是一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羣體。

原載於《建道通訊》150期，2008年1月，頁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