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神學教育有用嗎? / 梁家麟
1950年初,包忠傑牧師(Paul Bartel)到越南華人教會負責聖禮,遇上張志江。張志江是個才二十歲的年輕人,於一年前信耶穌,立志全時間服事。包牧師勸導他去香港建道聖經學院接受造就,當時張志江年少氣盛,不客氣地回應說:「建道從來沒有出過甚麼出色有名的佈道家和傳道人。」他接著一口氣提出宋尚節、倪柝聲、王載、王峙、計志文、趙君影等名字,他們都沒有完成神學課程。張志江再指出,中國內地會的創辦者戴德生,年紀輕輕便來中國宣教,他同樣並未讀過神學。這些鐡般事實所導引出的結論,自然是「神學教育無用論」。
後來經人力勸下,張志江才勉為其難來建道讀神學。[1] 也許是因為在建道唸了數年,終其一生都沒成為有名的佈道家,但他卻成了為主燒盡的宣教士和牧者,忠心宣講上帝恩惠的道理。
「讀神學有甚麼用?」張志江牧師在大半個世紀前提出的問題,在當時期的華人教會裡,是頗為普遍的想法;特別是受奮興佈道家所影響,並立志做奮興佈道家的年輕人,都認定四年的神學訓練,無法培植他們成為另一個宋尚節。
這個問題在今天的教會同樣流行,不過提出的多數不再是有志全時間服事的年輕人,而是教會裡的主任牧師。他們認定多數傳道同工都毋須接受正規的神學訓練,原因有三:
第一,今天教會聘用較多傳道同工,中小型堂會少說也有兩、三位,大型堂會更達數十人。人數多,分工是不可避免的做法。基於講壇和教導系統高度中央化的原則,多數同工都不用負責講道和教導的工作,也輪不到他們的機會。傳統神學訓練超過一半內容是跟講道和教導有關的,這明顯是一個浪費。
第二,教會愈來愈注重分齡牧養,大量徵求負責帶組和跟進關顧的同工,這些同工需要社工的技巧遠過於傳道的訓練,許多教會也因此開設了福音幹事或傳道幹事的職位,招聘沒有受過全時間神學訓練的同工出任。事實上,今天教會最有效吸引信徒與非信徒的是心靈輔導、貼身關顧與超常體驗,這些事工相關的技巧,都跟聖經和教義無關,不需要在傳統神學院修業三年方能掌握。
第三,不少教會都突顯魅力牧者的個人品牌,言說與事工都是主任牧師的個人選擇(說是「選擇」,乃因他們連為此選擇作充分辨正的神學討論都不容許,極端一言堂,順昌逆亡),所以主任牧師不喜歡手下同工被其他不同說法和做法所「污染」,以免動搖教會路線的一元性,神學院的多元化訓練於此不僅沒有必須性,更是帶有危險性的。
為防範神學教育對教會一元教導的衝擊,好些較具實力的教會遂決定自辦神學院,以咱家的言論和事工作為單一的「正統」,好訓練出與領導層完全同質的同工。
跟半個世紀以前,沒有讀過神學的奮興家卻自行開設神學院的想法一樣,今天超大教會的主任牧師喜歡自辦神學院,主要是渴望將釋經和教義的個人亮光,以及教會和事工的運作模式的獨得之祕傳遞開去,立功立言,自立門派,發揚光大。
他們最常強調這是「門徒訓練式」的神學院,藉以跟傳統神學院作出區分,但其實他們跟學生之間共處的時間根本不多;而奮興家甚少同時做堂會牧養工作,貼身關顧也非他們的強項。因此所謂「門徒訓練」,主要不是指長期緊密的師生關係,像耶穌基督跟門徒三年半同吃共睡;而是指工作坊的教育形式:他們並非旨在提供學院派系統化和整全的知識,卻是如工作坊的師傅帶徒弟般半教導半模仿的傳授形式,就像昔日裁縫師傅的訓練由在裁縫店當小工開始。[2]
在廚藝學校修讀烹飪課程,與在餐廳廚房做小工學師,哪種形式更能栽培出頂級大廚?哪種形式的教授更為有效?這是不好簡單概說的,大概各有強弱吧。可以確定的是,最頂級的大廚,都是在馳騁沙場,不會受僱於廚藝學校;但就是受聘於頂級大廚的餐廳當小工,也沒有幾個有機會獲得大師的真傳,更不要說師傅的祕技,通常只傳給關門弟子一人而已。所以,不是所有在一哥的廚房工作過的,都自動成為料理鮑魚的大師。
此外,從實用性的角度說,學做掌勺,不一定需要讀甚麼飲食史或營養學等理論科目,多炒兩碟牛河也許更有用處。一個設計嚴密、兼具理論與實踐的課程,較易做一般性的品質保證,就是確保畢業生都掌握若干知識技巧;卻常常限制了個別天資聰慧的人的出頭空間。我從前在酒樓廚房工作,曾目睹有師兄「埋爐頭」三年便滿師,接著受聘於另一家酒樓,帶一隊人自立門戶,由四廚跳升到大廚,這人真是廚藝天才。蓋茨(Bill Gates)和喬布斯(Steve Jobs)都不需要大學學位,他們比所有大學畢業生甚至大學老師都更優秀;但這能否推論出「大學教育無用」的結論呢?
今天大學學費昂貴,非專業學位畢業生的職業前景也不見理想,據說因此有三成年輕人說後悔唸大學。有人從經濟效益說,社會並不需要人人讀大學,這樣才有人甘心從事非專業的低級工種。但調查發現,不唸大學的人的競爭力和長遠薪酬,較讀過大學的平均顯著為低,顯示讀大學還是有相當的市場效益的。為節省社會資源,以限制大學學位的數量來做社會分層,限制大部分青少年的晉升路徑,是否有違公義,是否背離教育的原旨,也是值得商榷的。
剛唸完一本書,作者批評今天教會聘任了太多專業傳道人,掠奪了信徒在教會裡的事奉位置,並將教會的活動過多投放在傳講真理之上。他主張小組關係和活動才是教會的根基,絕大多數活動和事工都可以由信徒承擔。[3]
原則上說,教會最基本的是信仰、關係和使命,跟建築物和專業牧者無關,亦跟日後構成教會的三大元素:教義、禮儀和教制,只有間接的關連。在非常時期,沒有這三者,信徒群體還是可以維持,使命仍舊能推展。但這是否意味所有教會的發展和積澱都是無事找事,二千年來教會所走過的路都是誤入歧途?當然不是。我們可以歌頌中國教會在缺乏專業人事和組織領導下,仍能在文革後期和上世紀八十年代高速發展;但不要因此便推論她今天致力從事牧者栽培和組織建設,是偏離目標、自甘墮落之舉。
無疑教會大多數的功能,諸如傳福音、初信栽培、團契相交、生活關顧,都是非專業性的,毋須受過四年專業訓練的牧者才能承擔;甚或說,由專業牧者從事這些職任,也許是大材小用,資源錯配。我們可以聘用未受神學訓練的福音幹事承擔,或推動更多弟兄姊妹分擔,效果可能更佳。正如一所醫院可以將多數非醫療專業的工作,分判給非專業的職工甚或義工,以減輕醫生和護士的工作壓力,但不等於便不需要專業的醫護人員,更不等於四年至七年的醫療訓練是多餘的,光靠臨床模仿亦能掌握打針配藥的技巧了。
早期教會有使徒坐鎮,一錘定音;今天的超大教會則通常有具權威的主任牧師統攬一切。他們擺平所有真理爭論,掌控或取代組織制度,便為信徒提供一個平穩而廣闊的非專業空間,供他們相交、生活和服事。
我們可以重新思考牧者在教會裡的角色,重訂神學教育的內容;但我們不懷疑專業神學訓練和專業牧者的重要性。
註:
[1] 張志江:〈建道與我〉(未刊手稿)。謝謝張馮綺覺校友將張牧師的日記和書稿移送建道收存。
[2] 常常有人在反對學校式的神學教育的同時,高舉所謂門徒式的訓練,認為後者較前者更人性化,更貼近生活,更有密切的私人關係。筆者在廣東酒樓工作八年多,由傳菜員漸次擢升到三廚,可以見證傳統學師制度根本不是這些人所說的情況。不要說個別關顧闕如,連個別教授也不多,當廉價勞工擦盤子的時間才是壓倒性多的;學習嘛,主要只靠從旁觀察與揣摩,各安天命。筆者可以斷言,在所謂門徒訓練學院裡,主要職分為大牧者或奮興家的「師傅」,能夠花在個別「弟子」身上的時間,肯定比建道神學院全職老師花在同學的時間為少。
[3] 李偉良:《還我教會》(香港:ManyMany Design,2013)。
原載於《建道通訊》175期,2014年4月,頁2-4。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