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重拾教會的開荒精神 / 梁家麟
開拓精神的失落
上學年的結業禮,學院邀請了畢業二十五年的校友董美琴牧師回院訓勉。她談到當年畢業時,立志開拓新堂會,並祈禱上帝賜她一所千人的教會。四分一個世紀過去,她果然拓植了一間堂會,由最初的二十餘人發展到今天的四百餘人。她笑說一千人的夢或許無法經她的手完成了,因為她離退休的日子已不太遠。
我當下的回應是,要是每位建道畢業生都能認真傳揚福音,開拓教會,在退休前呈獻上帝一間四百人的教會,這都將是建道的最佳薦書,我們將來在主面前為神學院交賬,也不致於羞愧了。
數天後跟一位資深牧者閒聊,他談到新拓植的一間堂會發展得並不理想,主要原因是委派到新堂服事的兩位傳道同工,都缺乏傳福音和開荒的心志,他們以為只要做好「廟祝」的位份,將各項聚會安排得妥貼,便已完成傳道責任。牧者若是缺乏外展佈道的動力,便很難帶動教會參與佈道植堂。
我在表達對牧者所託非人帶來的困惑的理解之餘,也不忘自我檢討,承認神學院今天主要訓練的不是拓植的人才,大部分遣送出工場的畢業生,都缺乏開拓者所需要的性格和思想裝備。
香港教會已趨向成熟,並且無論是牧者抑或信徒領袖,都有中老年化的情況,自然愈來愈傾向保守穩重,維持現狀,穩打穩紮,拒絕冒險,開拓精神萎靡不振。近年來由於信徒生活忙碌,能投放在事奉的時間有限,教會遂聘請較多全職同工以為替代,一間才二、三百人的教會,常常傳道同工便四、五人,另行政同工二、三人。面對這樣的工場環境,神學院自然教導神學生學習與同工配搭,培養團隊精神,包括妥協忍耐、讓步不爭。老師常掛在口邊的話是戒驕戒躁,不要冒進,先定而後動,切忌自作主張,盡量服從主任牧師和執事會的指示。
神學生其實都來自這樣屬靈氛圍的教會,對現存的精神面貌不僅不陌生不抗拒,更是主動配合。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獨當一面的抱負,卻是寧願在一個團隊裡配搭同工;他們不斷尋問自己的獨特恩賜和能力,思考該在怎樣的團隊裡擔當怎樣的角色。套用世俗的說法,神學生多數傾向在畢業後加盟大中型的公司做僱員,而非自行創業當老闆。一來大樹好遮蔭,制度完善而生活穩定;二來專注承擔較擅長的服事,諸如做青少年或職青或婦女,總教一腳踢甚麼都幹來得簡單。
還有三來:年輕人大都害怕面對複雜的人事糾紛,抗拒繁瑣的行政事務和冗長的會議;所以最好不要做領導的角色,由主任牧師一力承擔遮擋風雨,自己專注做專業的教導和牧養工作,靈恩教會稱之為「有遮蓋」。今天本地和海外的華人教會都缺乏領導人才,主任牧師出缺情況嚴重,原因亦在於此。我們在批評年輕一代缺乏承擔精神之餘,也得承認這個事實:如今天教會的行政佈局與程序,比十年前要繁瑣數倍不止,執事會的決策效率之低,跟現在立法會不遑多讓;有喜歡「拉布」的議員,即使有英明如李光耀的特首也還是無死所。
建道訓練出來的傳道人口碑不錯,畢業生基本上不愁出路,通常還有多個選擇供他們仔細配對。這樣,亦沒有任何「走投無路」的外在壓力,迫使他們非自行開拓創業不可。英雄常常是由時勢造出來的。有康莊大道在前,為甚麼還要在草莽中強闖新路呢?
還得一提,以今天的香港情況,即或有強烈的開拓抱負,要赤手空拳建立一間新堂會,實在是難乎其難。尺金寸土,租金高昂,家庭狹小,租借公用地方費用也不菲(據悉:周末和星期天租用一間二、三千呎的幼稚園作教會用約需二萬元,租用一間中學校舍的友情價是五萬元)。所以,除非是由具實力的母堂或宗派承擔開辦經費,否則以織帳棚的方式獨力建立教會是吃不消的。筆者認識數位建道校友努力做獨力開拓的工作,除了用「拉羊」的方法較為輕省一點外,每個人都可申訴一個血淚故事。
事實上,別說個人,連宗派和堂會也對開植新堂表示保留的態度。一方面覓地困難租金高昂同樣是得面對的挑戰,另方面教會傾向「做大」「做強」,保留實力發展為中大型堂會,不願分拆上市分散資源。當然,一個理直氣壯的說法是:今天堂會的數目已經太多了,常常同一座大廈已有兩三家;香港的交通發達,由中環去任何一點也都是一小時左右,弟兄姊妹亦習慣坐車上教堂,那麼,除了新發展的市鎮外,為甚麼還要開植新堂呢?香港教會開植新堂的高峰期是在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現在每年有雙位數字的增長便已很不錯了。
缺乏開拓新堂的機會,神學生單有開拓精神,亦缺乏用武之地。
開荒精神的重尋
我在做了上述解釋以後,牧者在表達同意之後,不忘諷刺我一下:「若說建道也訓練不了開拓的人才,建道的開荒精神擺在哪裡?」得註明他不是建道校友,所以說話不用給我賞臉。
他的這個問題,倒是令我思考再三。我當然關心建道的開荒精神能否保留又如何延繼;但我最關心的是香港教會若普遍失落開拓精神,長遠地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保守綽綽,創意缺缺;守業容易,突破困難;守常從容,應變維艱。以上都是失落開拓精神所造成的教會性格,也不用做太多的解說。
今天香港乃至普世華人教會存在的一個隱憂(其實已經非常顯著),便是老化情況嚴重。老化指的不僅是領導層和成員的平均年齡,也包括組織制度和事工模式的逐漸過時失效,能滿足的受眾範圍愈來愈狹窄,甚至變成專做街坊熟客生意的老店;唐人街的割據心態強烈,畫地自保,拒絕應對新環境和新挑戰。而在心態上,對新觀念和新做法總是抱持懷疑,對新一代亦有許多批評不滿,常常慨歎新不如舊,一代不如一代。
篇幅所限,就重拾教會的開荒精神,這裡且做一些正面的建議:
第一,一個略有資源的宗派,能否像政府那般設立中小企發展基金,提供資源和機會,供有志開拓的年輕人另闢福音戰線,嘗試新的工場和新的事工模式?
現今的年輕人喜歡建立團隊,集體行事,所以最好是容許他們組織不同的福音特遣隊,給予充分的自由空間,而不要舊瓶新酒,勉強他們單個地跟舊組織和舊人事配合;最多是簽訂有年期的契約,不成功便拉倒。
第二,一個略具規模的堂會,能否有胸襟膽識,擋住要求和諧一致的輿論,開闢時間空間,建立教會裡的「特區」,甚或進行「堂內植堂」,容許一兩位同工嘗試建立新事工,接觸向被忽略的社群?
今天一些教會所做的傷殘人士、貧窮群體、少數族裔工作,其實已有這樣的「特區」性質。不過,接受可見的物理和生理的差別容易,接受文化和價值上的差別則困難多了(接受不同膚色族群較接受紋身群體容易),我們仍需要建立多個文化族群的「特區」。
第三,教會和神學院能否主動識別一些具創意和膽識的人才,給予破格的機會和另類的訓練,又保護他們免受主流常規所磨蝕?
在現今已告成熟的教會體制裡,沒有特殊遮蓋,要闖出一片新天,實在非常困難。我們必須恪守耶穌基督的教訓:人比制度重要,安息日為人而設。千萬不要為了維護制度的劃一完整,而扼殺上帝所賜的稀有的另類人才。
原載於《建道通訊》177期,2014年10月,頁2-4。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