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我們關心甚麼?/ 梁家麟

保守與開放

數月前參加一個教會的國際性會議,與會的加拿大代表紛紛表達對剛選出為加拿大總理的自由黨黨魁賈斯廷•杜魯多﹙Justin Trudeau﹚的憂慮,他們預言這位新總理將會推出一連串新政策,包括大麻合法化、支持穆斯林等,這些政策將與基督教的價值觀相違背。我對加拿大的政治一竅不通,只知道華人基督徒向來傾向支持保守黨而嫌棄自由黨。後來翻閱一些報刊雜誌,略為了解這場戰果令人意外的選舉,才知道杜魯多以大比數勝出選舉,自由黨由選前在國會的34席躍升至184席,原執政的保守黨卻由159席跌至102席。原來只居議席第三位的自由黨一舉成為佔國會過半數的大黨﹙總議席338﹚,報刊稱之為絕對大多數﹙absolute majority﹚或清晰的大多數﹙clear majority﹚。這個數字顯示民情的趨向,也顯示﹙部分﹚基督徒的取向跟民情趨向有嚴重的分歧。

再看杜魯多提出的政治主張,除了在倫理問題上偏向自由主義,與基督教倫理觀相悖外,他向富人增稅、向中產階級減稅、與美國全球軍事行動保持距離的想法,很難說是偏離基督徒的價值。基督徒是否只關心大麻合法化的問題,卻對美國前總統布殊式的窮兵黷武視如不見,認為後者與信仰價值不相牴觸嗎?又或是將經濟自由的價值置於社會公義之上,視福利主義為毒蛇猛獸?

我不是加拿大公民,對當地的政治懂得不多,沒資格評論,這裏只是借題發揮而已。我常常在想,基督徒是否必須是經濟上的自由主義者和社會上的保守主義者,就是一方面宣揚發財不應受政治或行政的限制,另方面卻拒絕放鬆任何傳統的社會規範?基督徒可不可以倒過來:在教義上是保守主義者,卻在社會問題上是前衛的人?

我不是說我們在所有社會問題上都秉持開放態度,這是不可能的;關乎核心信仰和核心價值的議題,我們沒有退讓的空間。不過,多數社會議題其實沒有達到觸動核心信仰的地步,除非我們將之無限上綱,否則遠遠不到生死關頭。譬如說,基督徒當然不會贊成賭博,但政府將賭場合法化卻不一定造成家破人亡的嚴重後果,我看到許多義正辭嚴的反賭博者,還是踴躍地申請移居澳洲或新加坡,這最少證明他們在考慮長久安居之地時,賭場合法化與否其實並非重要元素。同理,認同基督徒必須支持大自然的管家職分的,也不必要反對機場興建第三跑道,我認識不少聲嘶力竭地反對三跑的年輕人,每年還是熱切地到日本朝聖,並且還專門挑選新開發航線所到的小城市。

我們可以「逢X必反」,但在做政治或社會抉擇時,得認定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原則,必須權衡輕重主次,切忌慣性思維與慣性反應。

尚未到位與信仰不及格

更刺激我思考的是,杜魯多當選加拿大總理時才43歲。加國多數選民向才過四十不久的年輕領袖投了信心一票。在選舉的時候,執政保守黨瞧不起這個新晉對手,提出「尚未到位」﹙Just not ready﹚的針對性口號,但這口號顯然不為多數選民所認同。想到華人教會的領導層連50歲的同工當主任牧師或機構主管也嫌年輕,拒絕讓他們上位,從”Just not ready”便可看出教會老化的領導層與時代有多脫節,由他們帶領教會將與時代有多大的脫節。同齡的人可以帶領一個國家,卻被認為無條件治理一間教會。

兩星期後,我到韓國參加另一個會議,與一位教牧同工聊天,她痛心疾首地向我控訴教會的道德廢弛,靈命不振。她指出韓國大學生抽煙喝酒的比率甚高,尤其中國留學生普遍有此嗜好,一些上教堂的年輕人仍未戒掉這些壞習慣,而教會竟然予以容忍,包容罪惡。她到任後,在青年團契強行要求參與 者 立 即 戒 掉 煙 酒 , 結 果 有 些 人 因 此 不 再上教堂了。對這個後果,她沒有檢討自己的牧養策略,卻下了一個結論:「靈命對信徒的 重 要 性 , 靈 命 不 好 的 人 , 最 終 必 然 失落 ﹙所以不是她把他們迫走,而僅是他們自甘墮落﹚。」聽着這位同工侃侃而談,我感到不寒而慄,聯想到法利賽人的道德優越心態,踐踏別人的生命尚自以為義。

基督徒不應抽煙喝酒,是因為這兩個嗜好對身體健康不好,而非聖經明文禁止它們。所以這是人間的關懷,不是宗教的禁令。就如吃東坡肉或美式快餐,同樣對身體有害,我們不鼓勵孩童多吃肥肉速食,但不會將禁吃東坡肉、麥當勞視作成為基督徒的先決條件。我既不抽煙也不大喝酒,也同意基督徒最好戒掉各種不良的生活習慣,但我不傳戒煙戒酒的福音,而僅傳信耶穌得永生的福音。根據加拉太書的原則,任何為福音增添內容、為接受福音訂定條件的做法、那怕增加的是再正確的內容、再正義的條件,還是不折不扣的異端。為要求別人戒煙酒而將其逼離教會,還宣稱是對方的生命出了問題,顛倒是非,莫過於此。為了使教會羣體保持整齊劃一,表現出高度的純潔,我們寧可讓不符合規格的人離開。我們給人一個全有抑或全無﹙all or nothing﹚的選擇:除非你符合教會所訂定的各項規矩,否則請你不要來教會了。我們忘了耶穌基督的話:健康的人用不着醫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祂來本不是召義人,而是召罪人。

昔日耶穌基督帶領的門徒團隊,人數不多卻龍蛇混雜,有前稅吏,有革命黨;他們的行為舉止也常常招來非議,套用今天教會的慣常批評﹕門徒不依傳統規範的做法會絆倒人,但我們的主似乎從不介意絆倒法利賽人和文士。

權衡輕重

數日前坐船進長洲,碰到兩位在香港島某教會事奉的傳道人,談到他們教會的年輕人有七成都離開了,轉到一間英語教會去。這情況已持續了一段時間,教會領導層終於設法正面應對,希望能留住年輕一代。我為這間教會的應對計劃代禱了兩天。

認識不少教會,即或沒有顯著的集體跳槽情況,還是有年輕一代流失的嚴重問題。教我困惑的是,部分教會的牧者和信徒領袖,對問題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鎮靜,既不着急,亦不覺得需要處理。一位教會執事的兩個女兒都轉到別的教會去,原因是她們不喜歡原來教會的崇拜模式;執事的回應是:「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這是沒辦法的。」一臉坦然。我在敬佩他開明開放之餘,問他教會有沒有考慮更改崇拜的形式,或增設一堂另類模式,好適應年輕一代;他瞪着眼反問我:「不喜歡的人便請他離去好了,為甚麼要改變?」他在我心中的開明形象頓然消失於無形。

我不是說崇拜的形式是年輕人去與留的唯一或最關鍵的元素,年輕一代流失的問題是多元而複雜的,不能輕率論斷。但是,宣告寧願讓年輕一代離去,也不尋求轉變,這還是令我吃驚的。傳統真的是比人還重要嗎?安息日不是為人而設的嗎?

華人教會確實是成長成熟了,人數增多,組織章程愈趨細緻化,每個做法都賦予嚴密的神學解說,纏裹得既屬靈又神聖,就像舊約律法不斷被增添,連對律法的詮釋或引伸應用亦被奉為律法。於是,必須守護的東西愈來愈多,我們要關懷要處理的事情也愈來愈多,這些東西都成了教會的本業,結果我們忘記了耶穌基督為教會訂定的最原始和樸素的本業:傳福音、造就門徒。

我們這羣承擔福音召命的人,究竟我們最關心的是甚麼?甚麼最牽動我們的情緒?甚麼是我們不可以妥協,而其餘是我們可以讓步的東西?

原載於《建道通訊》183期,2016年4月,頁2-4。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