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靈操練的反思」/ 梁家麟
一、屬靈操練的問題
「屬靈操練」是近數年教會內非常流行的課題,不惟講座著述甚多,各類型的退修、靜修、默想等營會、研習班,也如雨後春筍,吸引許多牧者信徒參與。
屬靈操練是信仰生活的重要部分,自有教會以來,其受重視的程度,未嘗或有衰減。故今日信徒關注這個課題,是旣合理又自然的,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儘管其中不少人是趕時髦、湊熱鬧、人云亦云、缺乏深度,也是合該有的事,畢竟潮流便是這樣,不興作這個便也會流行別的,反正教會也總需有個「城市話題」吧。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鼓吹屬靈操練的人,不少其實己偏離或廢棄了上一代基要主義背景的屬靈傳統,不再把持敵我分明的教義立場(尤其是對天主教及靈恩派的看法),他們視傳統旗幟鮮明的立場爲落伍過時、封閉狹隘的,並主張百川匯海,兼收並蓄,接納不同時代,不同宗派的屬靈遺產(甚至有進而吸收其他東方宗教,新紀元運動,以至各種心理學及哲學理論),好豐富更新他們看來業已奄奄一息的福音派屬靈傳統。從某個角度言,過去黑白分明、對自己神學陣營以外的宗派傳統一概敵視抗拒的做法不一定正確,故如今探納百家、取長補短的主張也可以說是一個進步。「三人行必有我師」,從別人(甚至異端邪教)身上學習其長處,總是理直氣壯的事。
將不同的屬靈傳統對話交流是旣嚴肅又複雜的神學工作。然而如今作這方面主催的人,不少只是基於實用性,功能性的考慮(譬如要重振自己及教會疲弊不興的屬靈景況),既沒有足夠的神學素養,又没有興趣耐性去疏解複雜的神學問題。諸如更正教如何看「冥想」及神秘經驗的追求,「成聖」到底是道德操守抑或特殊經歷⋯⋯等,統統不是他們的關懷。那麼,說什麼取長補短,要不是流於「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喊口號;就變成簡單的勞作剪貼,即旣無立場又無章法的任意剪取其他傳統的某些觀念與做法,拼盆炒膾,共冶一爐。完全不考慮該個觀念與做法在其原來的傳統的脈絡中的意義與作用,又是否能在咱家傳統中與其他原有部分有機地整合起來。(今日主張崇拜更新的,也頗有類似的東抄西拼的弊病。)
將屬靈觀念及做法抽離其原來的神學脈絡,也就是「非神學化」的結果,便是使屬靈操練衰減爲某些「活動」或「作業」,僅存其形式而失去其神學內涵。如此不獨不能改善信徒的屬靈深度,反倒是在教會及個別信徒原來已嫌過多的「活動」、「作業」之外添多一個(即「屬靈操練」是也)。倘若教會一直存在著活動過多、信徒縱有忙碌的「外王」生活而失卻豐厚深沉的「內聖」修爲,又這情況其實是造成信徒屬靈景況低落的其中一個兇手的話,那麼,提倡「非神學化」的屬靈操練,不但無補於以上的弊病,反而是使問題更進一步惡化了。
二、何謂「屬靈」?
將屬靈操練「非神學化」的另一個副作用,是使原來已語焉不詳的「屬靈話語」更形含混,意思更爲隱晦分岐。
一直以來,秉承基要主義傳統的華人信徒,都頗有將「屬靈」、「屬世」二分的看法,就是將世界及其中的事務,劃分爲屬靈與不屬靈兩個部分,涇渭分明,互相對立。如此「屬靈」的第一義,便是回應性的,排斥一切被視爲屬世的東西,此包括道德上的惡事惡念,一切物慾的追求,以至廣泛地社會的風俗時(所以別人流行什麼我們最好便反其道而行),以至福音事工以外的所有參予和義務(「屬世」職業並無永恆價值,故算不上是「事奉」)。「屬靈」並沒有本身固定的含義,其範圍乃回應著對「屬世」的定義而增減。譬如說流行音樂不如古典音樂屬靈,採用流行音樂旋律的 「福音民歌 」也顯然便是不屬靈的;
在商業社會使用的行政管理守則是屬世的,故不能應用在屬靈的事務內,民主的訴求也是屬世的,教會不應用以考慮(天曉得「神治」爲何只能與「寡頭政制」相配合,與「普選」及「監察制度」便水火不容)⋯⋯。總之「屬靈」的就是非「屬世」的,任何被指爲「屬世」的東西或事務,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屬靈的價值。
基於同樣的原則,也基於華人教會頗承襲了「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的傳統,我們一直以來不僅敵視屬世的學科知識,連神學研究也抱持懷疑的態度。凡是運用理性分析的,都不會是屬靈的,因爲對倪柝聲及其追隨者言,理性是屬「魂」的一個功能,怎麼能夠屬「靈」呢?如此,知識與靈性不能並存,追求學問的,要不是偏行屬世的路,也會產生「屬靈的驕傲」。別以爲這樣的說法已少爲人信奉,時至今日,我們仍聽到許多教牧同工或弟兄姊妹,批評某此提高學術水平的神學院爲「不屬靈」,爲「神學」的「院」而非「神」的「學院」;即使進入神學院攻讀的年輕弟兄姊妹,也會因爲功課無法應付或其他理由,而埋怨神學院的靈性追求不足。
如今提倡百川匯海的信徒,在宗派門戶之見上無疑是較爲胸襟廣闊了,但對何謂「屬靈」的理解,卻不見得有很大的突破。他們仍是將「屬靈事物」或「屬靈追求 」局限於如讀經、祈壽,默想等活動與作業上,其著眼點只是在於使這些傳統沿襲的屬靈活動變得更多樣化、更新奇有趣些,而不是深入地探索這此活動背後的神學含義,使之變得更有深度與寬度。也許個别的提倡者(如溫偉耀的介紹盧雲)曾企圖將內修與社會關懷整合起來,但並未眞箇做出成績來。因此,那怕他們的主張五花八門,多姿多采,他們仍未能突破傳統基要主義的屬靈框框。
事實上,正如筆者曾指出,八十年代末期香港教會之所以重新流行「屬靈操練」,主要原因乃在於對八十年代初期的社會參予與政治關懷苦無出路產生反動,因而要使信仰「內向化」(見拙著:《五四運動對香港教會的啓示》,《時代論壇》244期,一九九二年五月三日)。如此某程度上,屬靈操練乃變成對社會參予與政治關懷的逃避,這或許不是少數提倡者的想法,也是廣大趨之若鶩的信衆的心理趨向。要爲「屬靈」作嚴謹定義,要泯除僵化的「屬靈」「屬世」的二分世界觀,要整合「外王」與「內聖」的雙重任務,實在難對他們寄予厚望。
三、經驗與感受
基於華人「反智」的傳統,他們對信仰的掌握,乃非常強調感受方面,就是說:屬靈也者,便是對上帝或超自然有所感受。不是理解,乃是感覺。
基要派的基督徒,除卻對主要教義堅持不懈外,其信仰基調實與自由主義的始創人士來馬赫(Schleiermacher)無大分别:都是將信仰焦點放在感覺之上。許多信徒關懷的是有沒有感受上帝的同在,有沒有心靈的悸動、興奮的感覺、特殊的經驗、驚心動魄的事跡。他們在讀經靈修時,追求的是特殊而玄妙的「個人領受」,而非客觀地理解明白上帝的說話,有「領受」便有得著,沒有「領受」就沒有得著;返教會聚會時,同樣期望的是某種特別的屬靈感受,諸如溫馨、興奮、神聖,出世的感覺。倘若當日的講員動聽、程序精采,教他們興奮了,他們便認爲整個聚會很屬靈,對靈性很有幫助,要是講員做一些刻板沉悶的解經,那便是不屬靈了。所以有一個看似笑話的現象,便是絕大多數的「培靈會」講道都是不做釋經的,單單斷章取義的用某一兩節聖經金句,及使用大量如「為主而活」、「治死老我」、「釘十字架」等著色字彙,語不驚人死不休,務求使在沉睡中的信徒甦醒過來,興奮了、激動了,便是靈力充沛、靈氣迫人的信息。否則嘛,便連「上帝的道」的資格也夠不上。筆者便曾聽到一位年資甚深的同道批評年輕傳道同工所做中規中矩的釋經講道,完全沒有「生命信息」:但我會曾領教過他所傳講的「生命信息」,深信他不曾用超過十五分鐘來預備,而我自恃要傳講同一篇道,也毌須十五分鐘來準備。
信徒追求信仰的感受,當然不能算是有錯,畢竟信仰的感性和理性層面同樣重要,缺一不可。問題是若單單偏重感性一面,不可避免地便會產生偏差,譬如將上帝的作爲局限或偏重於超自然的神蹟奇事之上:醫治、趕鬼,輕忽了上帝在日常生活的介入與供應;將上帝的旨意局祂的打雷報夢,輕看了聖經的常規啓示,甚至將聖靈給予個人的主觀領受高抬至聖經啓示之上;而更嚴重的,是使基督信仰個人主義化,及盲目追隨某些擁有個人魅力(不一定是屬靈生命力,但兩者是極難分辦的)的屬靈領袖,結果走上異端的道路去。
張慕皚博士會稱過分追求感受的屬靈心態爲「屬靈享樂主義」。這種心態非常普遍,也是第三波靈恩運動與鼓吹崇拜短歌等的「崇拜更新」大受歡迎的原因。而在個人層面,強調感受的後果,教信徒期望恆常活在一個興奮與激動的狀態裏。他們非常懷念剛決志信主時的驚心動魄的經歷(就好像初戀時的激情一樣),並且渴望時刻保持在此類顛峰狀態,永遠讀著聖經、唱著聖詩便覺甜蜜,或歡笑或流淚,甚至有觸電感覺;要是無法保持這種顛峰感受,他們便立即認爲自己的靈性低落了,對上帝的反應遲鈍了。於是乎,便要被「奮興」一番,使自己「興奮」一些。問題是:吃興奮劑多了,作用也會相應逮減;一次又一次參加奮興會,聆聽奮興信息,也難免有相同的作用速減的情況。
另一個同樣嚴重的問題是:單單重視感受而輕忽理性與意志,將成聖局限於特殊經驗而非道德上的竭力追求,將使信徒的信仰生命變得脆弱無力,難以盛載他們渡過風浪。且不說在政治社會不穩定,或苦難臨頭的當兒,追求個人感受的信仰模式將無法處應外在的劇變,因而產生嚴重的信仰危機(許多如「爲什麼上帝不介入」、「上帝為何不施援手」、「我爲什麼經歷不到祂的同在」…等信仰問題乃變得壓倒性,不能回答);就是在太平盛世的時候、是要工作壓力重一些,生活節奏快一些,人再沒有餘暇或心情去體味上帝的同在,拾輟及享受屬靈的感覺,便同樣可以產生信仰危機。多少信徒只能在抽離生活的夏令會冬令會中經驗上帝的眞實,一旦回到日常柴米油鹽的工作岡位去,便與上帝兩無相干了:多少信徒甚至僅因生活忙碌,便埋怨說「靈性不佳」(神學生傳道人也有此現象),而屬靈長者給予他們的診斷處方又只是多抽時間祈禱、隱修,參與聚會的時候(不管他們能否做到)。於是更加強了信仰只爲生活閒適的人而設,忙碌乃屬靈生命大敵的信念。
除非我們確認感受只是屬靈生活的其中一個(甚至不是主要的)環節,從而運用理性和意志,將信仰知識與要求結合在日常所謂「屬世」的生活上,不刻意追求特殊的「出世」感覺,卻致力於在「入世」的生活中體現上帝的眞實,兌現信仰的理論,也發現其中的屬靈意義,否則再大談屬靈操練,也不會爲我們建立起一套現代都市人的屬靈模式。
原載於《建道通訊》93期,1993年9月,頁8-9。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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