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群牧師逝世三十周年紀念專輯】憶父親 / 劉惠霖(中譯:吳麗恆)
我應邀以一個宣敎士子女的身分寫這篇文章。記得去年二月,我到長洲參加百周年紀念禮堂的奉獻禮,當時所湧現的種種回憶,複雜的情緒,著實把自己嚇了一跳;喜樂與傷感的回憶,似乎在我裡面交戰,像打翻了情感的五味架。其實早在幾年前,我特意到長洲,如張慕皚牧師所説的,想要「尋根」。那一次,我被安排與一班英語説得很好的神學生見面,略略演講了一會後,是問答環節,有同學間我,曾否為著父母花很多時間在中國人身上,甚至沒時間陪他們自己的孩子,而感到憤怒、嫉妒。這問題使我驚異。
我得承認,多次長時間的分別使我流了很多眼淚,但我們作孩子的從沒怪責任何人,我們知道,父母不過在做當時宣敎士當做的事情罷了。記得與父母分別最久的一次,是二次大戰時期,那時所有宣敎士的孩子都給送同美國去。我們都明白,這是為了我們的安全,但明白歸明白,卻不會敎我們更容易過。事實上我們反過來擔心父母的安危,因為他們才是生活在戰爭下,這使日子更難過。但我們作孩子的覺得,骨肉分離也是為榮耀主所付的代價,正因如此,我們也可説是父母事奉的伙伴。所以我們那時總是規規矩矩的,惟恐使父母有所顧慮,因而阻礙了天國事工的發展。
我九歲到二十歲十多年間,每隔一段時間才有兩年與父母在一起,那些時候他們回美國述職,但也常要出外講道,所以,與他們一起的每一刻都很珍貴。後來有些差會研究宣敎士子女的生活,認為孩子最好留在父母身邊,時間愈長愈好。我很同意。
我想,父親其中一樣最大的犧牲,就是第一次到宣敎工場時要與祖母分別。1950年6月,在學期終時,父親收到消息,説祖母病重,要想見她最後一面,必須立刻回美國。然而父親在他的書《十架與冠冕》(The Cross and the Crown)裡寫道「但當時我們身負學校重任,非到畢業禮舉行後不能離開……深知她會明白我的苦衷,然而我還是需要神特別加添力量。」(中文譯本第142頁)從此父親就再沒有見過祖母,他每談及這事,沒有不哭的。
我想,以下的經文肯定深深影響著父親當時的決定:路加福音九章57至62節、馬太福音十章37至38節及馬可福音三章31至35節。馬可福音九章33節,大概可以總結這些經文的重點「你們要先求祂的國和祂的義,這些東西都要加給你們了。」父親實在是先求上帝國的事情。
1956年我辭去在長洲的敎席,回國後決定進神學院。1957年在富勒神學院(Fuller Theological Seminary)讀書,修讀系統神學。當時的院長是卡奈爾博士(Dr. Edward J. Carnel),他剛剛寫了《基督徒的委身》(Christian Commitment)一書。在書裡,他建立了「悲劇性的道德抉擇」(Tragic Nioral Choices)這概念。他寫道「當人臨到一個處境,使他必須選擇惡,以致能成就更大的善」,這樣的抉擇是悲劇性的(原著第202頁)。在課堂上,卡奈爾博士比方説,若敵人佔領了你的國家,有軍人敲你家的門,要抓你的父親去處死,而你父親正躲在家裡,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大都會因著愛的自然法則,向軍人説謊,説父親不在。這比喻也許太誇張了點,但能幫助我們理解在不尋常的情況下,是有必要作悲劇性的道德抉擇的。
在《十架與冠冕》第二章,父親提及翟輔民博士(Dr. Robert Jaffray)做了一個很暴烈的夢,並以這夢為上帝給他要到婆羅洲開拓新工場的異象。父親寫道:「我們驚問『那麼你(翟輔民博士)的新房子,你的那些傢具怎麼辦呢?』『哦!那些東西』他把手一揮,説道:『它們只是世事纏繞的物質象徵。神已經由祂的靈向我的靈説話。』……這事之前,我一直還不十分欽佩翟輔民博士……然而自那時起,我的心開始對翟輔民博士產生了一股熱愛。」(中文譯本第47頁)
雖然後來父親一直認為,上帝想他去的地方,就是他的家,然而,未能為自己的孩子提供一個家,這對於父親一直是個敏感問題。父親去世前一年,我剛開始在加州Buena Park的第一公理會(First Congregational Church)事奉,那時我已成家立室,有兩個孩子,且剛買了房子,我為這一切覺得很驕傲;然而父親卻很不以為然,他認為我不該那麼看重一所房子。幾個月後,他中風住進了Inglewood的一所醫院,那時他才對我説「孩子啊,我多麼希望可以是個更稱職的父親,能多享受點家庭生活啊。」第二天,父親就離世,到那最好的家去了。
父親的喪禮在Indianapolis舉行,他從前的一個學生,羅腓力牧師(Rev. Philip Loh)在喪禮上説:「劉福群博士(Dr. William C. Newbern)有三個孩子:德霖(Bill)、美霖(Dorothy)和惠霖(Frank),還有許許多多以他們夫婦倆為屬靈父母的中國孩子。説實的,他們三個身生的孩子,一點沒有對父母的事工反感。」我們反而覺得自己或多或少是父母事奉主的同伴。因著他們的服事,我們也賺得許多屬靈的弟兄姊妹,父母對中國人民、中國文化深深讚許之情都傳給了他們身生的孩子;我與兄弟德霖都是民俗人類學碩士,而我們的畢業論文都是寫有關中國的題目(德霖研究義和團,我則研究南中國的水上居民)。直至現在,我們三兄弟姊妹還常常説起1930年代時,父母與我們一起在長洲度暑假的那一段日子。我們都認為那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父親在1972年去世,母親也隨著在1977年主懷安息,到天國領她的奬賞。在母親的安息禮拜後,我接過父母留給我的一個樟木箱子,裡面載滿了許多珍貴的、貼身的小物件。後來當我坐在候機室等著乘飛機離去時,姨母走過來對我説:「惠霖,他們留給你許多呢。」這是真的。
原載於《建道通訊》128期,2002年7月,頁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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