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建立有趣味的講壇 / 梁家麟

「講壇娛樂化」是問題嗎?

接連讀幾位教牧進修同學的作業,當中都不約而同地提到對「講壇娛樂化」的憂慮。這幾位同學指出﹕有些牧者為了增加主日講壇的吸引力,不惜將時事話題、八卦新聞串連一起,甚至引用一些庸俗粗鄙的用語,沒有在講台上分別為聖;也有講員大講笑話,破壞講台的神聖莊重。他們對此等現象深以為慮,認定這是教會世俗化的鐵證。

我不太能分享這樣的憂慮。對我而言,娛樂性從來不是問題,沈悶才是。要是講員以笑話取代聖經真理,當然不可接受。但若他們以笑話輔助聖經真理的講授的話,我看不到問題出在哪裏﹔將講壇變成脫口秀無疑不對,惟適度增加講壇的娛樂性,卻是無可厚非的事。

許多年來,只要沒有出門,每個星期天晚上都會跟家人外出晚飯,這是忙碌的主日服侍後最感愉快的時刻。晚飯桌上,總會問及妻子兒女早上崇拜的經歷﹙他們跟我上不同的教會﹚,而對講道的回應是其中必然的話題。想想,他們首先評論的是甚麼?是主題、信息、結構、表達嗎?不﹗他們首先做的綜合評論是悶或不悶:「今天的講道悶死人」或「今天的講道很有趣」。而好些傳道同工咸表示他們的子女都作相同談論,這說明許多人﹙非說絕大多數人﹚首先關注主日講台是否沈悶。

今昔講壇現象

現代聽眾對沈悶的忍受能力下降了,對講員的表達能力和表述方式要求提高了。講者除必須有充分預備,言之有物,言之成理,既準確闡釋聖經真理,又扣緊時代脈搏外;更要能引起聽眾的興趣,為他們創造願意聆聽下去﹙先別說學習了﹚的動機,要是講員無法履踐上述最起碼的責任,便不要問傳意的效果了。

記得四十年前剛上教會的時候,牧者在台上講的都是「串珠道」﹙這可說是最惡劣形式的「以經解經」﹚,就是以一些詞彙把多段經文串連起來,東講一段西講一段,整篇講章沒有嚴謹結構,即或解經也不過是用不同字句將經文重說一次﹙paraphrasing﹚,沒有為會眾帶來多少新資訊。講道時間一般為45分鐘至個多小時,要多難熬便多難熬。當時的信徒普遍敬重講壇,鮮會批評講員和講道信息,流行的說法是﹕只要虛心學習,再平庸的講道還是讓人有所領受。

當時的講員也普遍自我感覺良好,幾乎不會檢討自己的講道內容和方法,每遇信徒打瞌睡,便在台上當眾斥罵他們為何前一晚不早點睡覺,養足精神來受教。我曾慨歎人的狂妄自義,莫過於此。當年僅為年輕小子的我,沒想過要反叛抗爭,自保之道是盡量坐較後位置,藉讀聖經來消磨講道時段﹔一個鐘頭能讀十多章聖經,這也算是一種收穫。

上世紀九十年代,替一份報刊主持一個信仰生活的信箱。曾接一位年輕信徒來信,投訴他教會的講壇太過沈悶,問該何面對。我沒勸他轉到別的教會去,沒叫他跟牧者交涉要求改善,僅建議若真箇受不了,便帶上一本書吧。這樣的答案招來許多譁然聲討,直指我大逆不道。在聲討者心中,逆來順受是最低限度的出路,更正義的做法是大搞唯心主義:以醜為美,只要心中認定不悶,再悶的東西也顯得有趣了。

今天,我相信連寫信詢問當如何處理應也沒幾個了,年輕人通常的回應是乾脆離場,轉到講壇供應較佳的教會去;無法以手投票改變現狀,便以腳投票。較成熟的信徒對所參與的教會較有感情,不會輕言轉換,但他們對講壇的不耐煩同樣溢於言表。在多個場合,都有人在我面前直率提出:神學院得協助提振疲憊的講壇。連神學院幾位董事,不久前也在與教師的交流會裏,直言講壇頹廢是當前教會的嚴峻問題,必須切實處理。受不了便是受不了,再難要求聽眾逆來順受。

「如何講」、「講甚麼」,孰輕孰重?

要是我們不拿大堆屬靈空話將現實纏裹至不能動彈,宣告一切無法改變或不用改變,便得承認要求講者說話有趣是潮流社會的共識。一位教師﹙不管教幼稚園抑或大學﹚除預備講授的知識內容外,還得花大量時間整理輔助教材,藉以引起學生的學習動機,促使他們提問和思考,誘發他們由被動學習變成主動求知。此外,教師還得說明所授內容跟學生的生活現實和未來盼望息息相關,他們要自行證明所傳授知識的價值,再不是教師喜歡說甚麼便說甚麼,教師教甚麼學生便得學甚麼。

太太是中學教師,她平日備課就「如何教」所花上的預備時間,遠比「教甚麼」要多很多。「教甚麼」通常已有大堆現成材料可供使用,「如何教」才顯出教師的功架與特色。

教學的成敗,並非教師自行感覺或宣稱,而是由學生評估的。學生評估包括主觀和客觀兩部分。先是主觀的,他們喜歡教師的講授,投入學習,積極回應;然後是客觀的,他們理解和吸收教師傳授的知識,並在技能和生活上有相應改善。要是我們無法激發學生學習的主觀興趣,也難促成他們獲得求知的客觀果效。

無論如何,我們無法忍受一個沈悶的教師,那為甚麼我們輕易原諒一個沈悶的講員,不認為沈悶是個問題呢?護衛傳統的人,總是義正辭嚴地指出不能將主日講壇娛樂化,不應將莊嚴的生命之道淪落至紅館的楝篤笑,宣稱這是對聖經真理的冒犯。但我的困惑卻剛好相反,那些將耶穌基督生動活潑的教導、聖經多彩多姿的真理陳述,糟蹋成刻板呆滯的八股說教,豈不是對耶穌和聖經的最大侮辱?

昔日加利利地區的小老百姓,拋開手頭工作奔波,一心追趕要聽耶穌講道,聽道聽得如痴如醉,過了吃飯時間仍然無覺;今天我們卻讓會眾呵欠頻頻,視聽道如畏途,「講耶穌」一詞變成囉唆、冗長沈悶、離地說教的同義詞,只有貶意而全無正面的意思。這樣大的落差,究竟出在今天的會眾不如昔日的百姓般渴慕真理,抑或是講員傳遞真理的能力遠不如耶穌基督?

重建有趣味的講壇

林語堂曾批評儒家道學先生,將原本既風趣幽默,又注重人情味和生活情趣的孔子教訓,閹割成不通情理、死氣沈沈的道學八股。我覺得我們也必須致力還原一位參透天心卻又洞悉人情的耶穌基督,還原一個進入人羣又進入人心的耶穌基督﹕「你們且看天上的飛鳥……你們來看地上的野花……。」

學效耶穌基督的講道樣式,不要學習施洗約翰的。耶穌的話讓人覺得有權柄,耶穌也常與人機鋒辯論,但耶穌在講道裏罵人,嚴格地說只有馬太福音二十三章而已。

十字架的道理無疑有沈重的一面,關乎人終極生死的大事;但聖經教導也有輕盈的一面,讓人得智慧、自由、喜樂,並享受真正的豐盛人生。再說,就算是沈重的道理,也可以說得較為輕巧自然,毋須硬綁綁、殺氣騰騰;舉重若輕,大巧若拙,迴避術語,減少口號。「輕言說」貼近生活,令人覺得道不遠人,真理可親,理想可達,盼望可即,反而更吸引人效法景從。最妨礙人追求信仰的方法,莫過於將上帝神祕化,將信仰實踐專業化,將信仰要求變得高不可攀。

還有,今天人們的生活太繁忙,情緒也太鬱悶了;教會最好不要將各項聚會和活動變得太嚴肅太沈重,以免信徒感到百上加斤。毫不有趣的是,今天我們連講安息的道理,無論是高談玄之又玄的安息神學,抑或是鼓吹中世紀繁瑣的冥想操練,也都讓信徒感到舉步維艱,不得安息。

我們不是要為搞笑而搞笑,但在講道和教導裏增加幽默和趣味卻是必須的。傳遞信息者除了注重真理的準確性外,也得留心信息的關聯性和趣味性。就地取材,在生活裏擷取話題,多說比喻,多講故事,這是耶穌的講道風格。

對神學院而言,在教導學生按着正義分解真理的道的同時,改進他們的言說技巧,培養他們的品味和趣味,建立他們發掘聖經和生活裏的趣味的能力,都是當前的任務。

原載於《建道通訊》184期,2016年7月,頁2-5。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