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媽舞」現象初探中國教會的傳教策略/陳智衡

一、廣場舞在中國盛行

「大媽舞」,又名「廣場舞」,那是形容一群中老年婦女(又稱為中國大媽)以強勁音樂作背景,並共同參與的街頭舞蹈。這活動如何開始已無從稽考,但近數年逐漸被人關注及研究,原因是全國各地都出現跳舞者與社區人士衝突,媒體亦有所報導。參與「廣場舞」人士多以球場、公園、廣場、寬闊街道等空曠地方進行,加上跳舞時必須播出大聲音樂,這就與休閒場地使用者及住宅居民發生衝突。若彼此協調不果,那就演變成激烈的反抗行動,例如武漢的以「高樓潑糞」來驅趕廣場舞的大媽(2013年10月)、北京的「嗚槍放狗」是以獵槍朝天鳴放及放出藏獒來驅趕跳舞人群(2013年11月)、溫州則以遠程定向強聲擴音系統(俗稱高音炮)作「噪音對決」(2014年4月),以及長春的安裝「車位地鎖」來阻止廣場舞出現(2014年10月)。此外,「大媽舞」不單在中國全國各地出現,而且更輸出外國,巴黎羅浮宮、紐約時代廣場、莫斯科紅場等,都因為突然出現一群中國大媽跳舞阻街及噪音影響而遭到當地警方驅趕。[1] 因著這些衝突,「廣場舞」每都被標誌為擾民、沒有文化等惡名。

然而,社會上有這樣的衝突仍無阻「廣場舞」風靡全國,各地城鎮鄉都出現「廣場舞」隊伍。這除了「廣場舞」有強身健體及娛樂等元素外,這些中年婦人因著街上跳舞而廣結朋友,她們的社交圈子因此而得到擴闊,情感上亦得到彼此支援,這對來自外省打工做生意的人尤其重要。故此,「廣場舞」盛行原因是滿足中老年婦人的社交、娛樂和身體鍛鍊這三個需求集於一身。[2] 另一方面,因參與「廣場舞」沒有統一的舞蹈姿勢標準,只是隨意跟著音樂來編排舞蹈就可以,故此加入「廣場舞」行列門檻低,成本也很低,那就更容易吸引一般人士加入。因著各地都出現「廣場舞」,這活動亦被視為有「構建和諧社會,增強社區活力」的意義。[3] 國務院於2016年頒布《全民健身計劃(2016—2020年)》將「廣場舞」與健身跑、登山、球類等運動看齊,視之為重點發展的健身運動項目。[4] 隨著國務院的肯定,各地參與「廣場舞」的人大幅增多,當中不泛有跳舞專家加入其中,使「廣場舞」更趨向專業和多樣化,有些地方政府更嘗試舉辦「廣場舞」公開表演及比賽,以顯示政府的重視與肯定。2017年7月,全運會組委會公告在天津舉行的全運會將增加「廣場舞」比賽一項,這消息進一步提升「廣場舞」的地位。政府對「廣場舞」的高度肯定,也許是對地區政府和業主委員會等作一個「提醒」,「廣場舞」未來地位不容懷疑和禁止,[5] 千萬不要阻撓「廣場舞」繼續遍地開花。

當「廣場舞」在中國遍地開花的時候,地方政府亦留意到被定性為邪教的宗教團體以「廣場舞」進行宗教傳播活動。例如2014年,內蒙古鄂爾多斯東勝區警察拘捕十五名「門徒會」成員,原因是他們組織數隊「天堂舞」群體,在廣場、公園和民宅地區播「靈歌」跳舞,以吸引群眾圍觀者入教。[6] 2015年,據報山東臨沂市有「全能神教會」成員借用流行曲曲調,填上「全能神」的歌詞,一起穿著統一舞蹈服裝在廣場、公園、火車站等公共場所跳舞,播出「全能神教會」歌曲。他們的活動不久就遭到山東臨沂市公安拘捕。[7] 除了被定性為邪教組織遭有關當局取締外,據報有家庭教會因在公開場所唱歌跳舞而遭到有關當局禁止。例如湖北省咸寧市錫安之家的教會信徒,因在廣場跳舞、唱歌、講見證,當地宗教局於2017年8月發出《告知書》,責令他們停止這些違反《宗教事務條例》的傳教活動,最後他們版被警方以「非法聚會、聚眾擾亂」等罪名拘留。[8]

二、中國教會對「廣場舞」的不同態度

1、與「廣場舞」保持距離

面對全國盛行的「廣場舞」熱潮,中國教會沒可能不聞不問。筆者曾訪問數位不同系統的溫州教會教牧,他們都不約而同表示大部分溫州教會對「廣場舞」持負面態度。溫州信徒對「廣場舞」不太熱衷,這與教會事工多寡有關。不少溫州教會事工眾多,每週的培訓查經小組團契等活動已填滿信徒時間,教會生活已滿足信徒的社交生活需要,故此他們既沒有空閒時間,亦沒有需要參與教會以外的活動。此外,在不少人心目中,「廣場舞」與「擾民」、「低俗」、「中老年大媽」等貶義詞連在一起。有教會更曾以「水性楊花」來形容「廣場舞」,雖然這樣的說法只是短暫出現,但這教導記憶卻藏於部份信徒心裡,至今也沒有忘懷,這些原因都令信徒對「廣場舞」保持距離。此外,自2014年政府對溫州教會進行一連串拆教堂及拆十字架以來,政府對基督教會的監控越來越嚴緊,這種種因素都使大部分溫州教會沒有把「廣場舞」視為傳福音的可能。[9]

這刻意與「廣場舞」保持距離的教會,不獨存在於溫州。重慶就有女信徒表示她的母親認為「廣場舞」不符合基督信仰,要求女兒不要參與,以免對女兒的信仰有不良影響。這母親對「廣場舞」有這樣的理解,不難想像那是出於教會的教導所致。而重慶基督教兩會的《天韵雜誌》編輯部表示,「廣場舞」可強身健體、增進人們的感情,本是有益的。但「廣場舞」亦會影響和傷害社區裡其他的人生活,亦有可能變成婚外情的溫床,故此這亦有惡的一面。他們最後表示曾看到有基督徒自行組織舞蹈隊,聽著讚美詩歌一起跳舞,信徒可以考慮這方式參與「廣場舞」[10]

2、教會融入潮流文化

雖然有教會刻意不與「廣場舞」發生任何關係,但亦有教會認為組織基督教版的「廣場舞」也無不可,因這是讓信徒進到公共空間表達基督信仰的機會。例如湖南株洲市基督教攸州堂就曾組織六十多位基督徒参加了湖南網絡電視第三屆廣場舞大賽,如此信徒就有機會在電視媒體中以舞蹈表達基督信仰。[11] 筆者曾訪問華中地區的教牧,他們也有相似的看法。有教牧認為教會應乘著這全國性的「廣場舞」浪潮,以此作為宣教切入點,讓「廣場舞」成為軟性的傳福音工具。有教牧曾分享說,他們地區不少教會也組織信徒參與「廣場舞」行列,並以此探索向人分享信仰的機會。因著中國宗教政策緣故,他們不能在公開場所主動地傳福音。可是,若有非信徒因觀賞教會組織的舞蹈隊表演而主動詢問,附近信徒就會把握機會向其分享信仰。另一位教牧則表示,他們教會的「廣場舞」成立後,參加者不單是姊妹,弟兄亦有參加,他們同樣不會在公開地方主動傳福音。然而,因著他們的跳舞音樂是基督教詩歌,與其他「廣場舞」音樂有明顯分別,這教牧認為基督教音樂接觸到不少圍觀者的心靈深處,故使他們對基督教「廣場舞」產生好奇和興趣。信徒在過程中亦會把握機會,逐步向有興趣了解的人分享信仰。不少洗禮加入教會的人,都是以這渠道成為教會的一員。[12]

然而,除了以上較為被動性地見證信仰之外,有教會更進一步以「廣場舞」作為積極進取的傳福音工具。東北地區的約瑟傳道就曾表示,2015年教會開始推動一對一的個人佈道,他們整個夏天都在公園、商場、廣場等地方作街頭佈道的福音工作。可是因人們的戒備心很強,導致整個福音行動不甚理想。所以,教會有人提出以「廣場舞」形式先把人吸引過來,再向他們傳福音。這樣,他們教會於2016年初夏正式成立「福音律動組」,目的除了是傳福音外,亦是讓信徒在傳福音過程中經歷信仰的真實。當他們的舞蹈吸引人圍觀後,就會安排信徒找機會主動把福音單張派給圍觀者,並以個人佈道方式一對一講解福音。

約瑟傳道表示,「福音律動組」成立至今,參與者多是北方信徒,溫州信徒卻很少參與。信徒加入律動組的門檻很低,只要願意都可加入。參加者除了需要有教會安排的舞蹈訓練外,還需要一對一的個人佈道訓練,如果還沒有受洗的信徒,則要參加受洗前培訓。他們的活動主要是在夏天舉行,每星期在小組聚會前一小時在教會前的廣場跳舞一小時,然後到教會參加小組聚會。如果有人對基督信仰有興趣,信徒就會領他們到教會,由傳道人親自接待和分享福音。除了有些因福音舞蹈成為慕道者外,也有基督徒看到他們的舞蹈而加入其跳舞行列。此外,一些已經甚少到教會聚會的基督徒,亦因看到他們的舞蹈而穩定到教會聚會。他們也會在下午到公園跳基督教版「廣場舞」,向休息的人傳福音。甚至有時更與其他教會聯合,在公園組織更大型的「廣場舞」隊伍,讓更多信徒可以參與佈道。

然而,教會組織的「福音律動組」亦有不少困難。例如因「廣場舞」給人印象是中老年大媽才會參與,故此年輕信徒自然也不願意加入,這導致律動組有老齡化的現象。此外,如何關懷牧養「福音律動組」亦是另一問題。因參與者都是年紀較大的姊妹,靈命成熟度亦有所參差,彼此關係有時亦相當複雜,教牧如何牧養關心,如何維持她們的團結都是一大問題。另一方面,信徒在一時看不到福音果效的時候,教牧如何讓成員保持傳福音的熱誠繼續堅持下去,這都是推動福音廣場舞教牧的未來挑戰。[13]

三、融入文化潮流的傳福音反思

在早期全國性宗教政策漸趨嚴緊的情況下,地方政府對教會掌握的程度相當清楚。可是,因著中央政府對「廣場舞」的肯定,地區政府或社區人士對跳舞人士不單不便作出干預,有些更跟隨中央政府的意向,舉辦「廣場舞」的表演或比賽活動。在這大背景下,原本基督徒不能在公開場所表達信仰的原則,因「廣場舞」興起而出現灰色地帶,只要教會不越過政府的紅線,教會確實可選擇以這「廣場舞」方式來表達基督信仰。

因政策隨時有變,不少教會在窗口仍開著的時候,就動員信徒走出教堂,把握機會在人群中見證基督信仰,甚至以此作為傳福音工具。可是,國家體育總局於2017年11月9日發出《關於進一步規範廣場舞健身活動的通知》,明確表示:「不得通過廣場舞健身活動非法斂財、傳播封建迷信思想,不得因廣場舞健身活動產生噪音影響周邊學生上課和居民正常生活」,「加強與廣場舞健身活動場地所屬街道、社區、公園、廣場等管理單位的聯繫,推動管理措施的有效落實」。[14] 當局發出這則通知,明顯是意識到「廣場舞」的負面影響逐漸廣大。中國政府有感出現失控情況,即收緊本來寬鬆的政策,並且明確指出要加強規管。當這則通知公告後,網上多個平台都有不少人齊聲叫好。在政策正在變動的情況下,教會今後還有多少空間推動基督教版的「廣場舞」呢?那實是未知之數。

誠然,透過大眾容易接納的潮流文化來表達基督信仰,以達到把福音傳開為目的,這並沒有太大問題。不過,現在中國特色「廣場舞」只在某特定背景群體中流行,再加上政府全方位的政策支持,這才使「廣場舞」風靡全國各地。可是,該地區是否大部分民眾都對「廣場舞」有著好感?這是教會領袖需要思考和判斷的問題。從多處地方出現社區人士與「廣場舞」人士發生衝突的事件來看,似乎「廣場舞」雖不乏支持者,但同時亦帶給不少人困擾,甚至讓人反感。因此,若教會主力發展「廣場舞」來見證基督,這或許吸引對「廣場舞」有好感的人參與,甚至連帶使教會增長。可是,教會亦得承受連帶風險,就是一直討厭「廣場舞」的人,也可能因此而連帶抗拒基督教?他們本身對基督教並沒有好感或反感,反正就是不認識。可是,若教會參與「廣場舞」行列,那麼討厭「廣場舞」的人可能因此而連帶對教會反感。

當然,筆者無意討論教會應該或不應該以「廣場舞」作為福音工具的問題,反正有人因此而認識基督信仰,甚至加入教會,這始終是一件美事。加上信徒有機會在公眾面前表達基督信仰,那亦是難得的機會。然而,「廣場舞」只是教會在這特定時間可以利用作為福音傳播的工具,若往後政策進一步收緊,又或潮流文化改變。或許教會雖然可以停止「廣場舞」改為推動其他事工,可是難以立即改變那些因「廣場舞」而對教會反感的人的印象。這或許是中國教牧在推行基督教版「廣場舞」的同時,要想想如何避免那些抗拒「廣場舞」人士因此而對教會反感。如何讓人覺得教會的「廣場舞」是祝福和安慰,而不是多了個擾民的基督教版的「廣場舞」團體,這或許是推行這事工的中國教牧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註釋:
[1] 張兆曙:〈個體化時代的群體性興奮——社會學視野中的廣場舞和“中國大媽”〉《人文雜誌》第三期(2016),頁116-117。
[2] 〈廣場舞擾民怎麼破〉(2017年10月25日)。「南方週末網頁」:〈http://www.infzm.com/content/129924〉。
[3] 劉曉:〈廣場舞為何這麼火〉《人民日報》(2017年10月10日),頁9。
[4] 《全民健身計劃(2016—2020年)》(2016年6月1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頁:〈http://big5.gov.cn/gate/big5/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6-06/23/content_5084564.htm[5] 練洪洋:〈廣場舞入全運會,更要“好好跳“〉《廣州日報》(2017年7 月25日),轉引自新華網網頁:〈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17-07/25/c_1121373973.htm〉。
[6] 〈內蒙警方抓獲十五名「門徒會」邪教成員在廣場跳「天堂舞」〉(2014年6月6 日)。人民網:〈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4/0606/c1001-25114602.html〉。
[7] 〈警惕:「全能神」成員假借廣場健傳播邪教內容〉(2015年6月26日)。每日頭條:〈https://kknews.cc/other/zxmjxkq.html〉。
[8] 〈湖北咸寧錫安教會牧師傳道被宗教局發文禁止〉(2017年8月24日),對華援助新聞網:〈http://www.chinaaid.net/2017/08/blog-post_24.html〉;〈湖北咸寧一教會牧師等人唱讚美詩被公安帶走〉(2017年9月14日),對華援助新聞網:〈http://www.chinaaid.net/2017/09/blog-post_84.html〉;〈湖北咸寧教會領袖母女倆參加聚會被拘〉(2017年9月25日),對華援助新聞網:〈http://www.chinaaid.net/2017/09/blog-post_48.html〉。
[9] 筆者曾向數位不同系統互不相識的溫州教會教牧進行訪問,他們對溫州教會對「廣場舞」的看法相當接近。
[10] 〈基督徒可以跳廣場舞(垻垻)嗎?〉(2016年3月17日),重慶基督教網頁:〈http://www.cqjdj.org/list.asp?id=592〉。
[11] 〈湖南基督教攸州堂60多位信徒參加廣場舞大賽〉(2017年8月21日)。基督網頁:〈http://www.jidunet.cn/html/2017/church_0821/30139.html〉。
[12] 訪問兩位內地教牧。
[13] 筆者透過中間人對約瑟傳道進行訪問,〈福音律動組的調查〉(2017)。
[14] 〈關於進一步規範廣場舞健身活動的通知〉(2017年11月9日)。國家體育總局網頁:〈http://www.sport.gov.cn/n316/n336/c833484/content.html〉

原載於《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研究中心通訊》66期,2018年1月。

作者簡介

陳智衡

神學研究部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