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任重道遠的未來十年 / 梁家麟

我常為能活在這個時代而感恩。躬迎其會,我們親歷了香港與中國的先後騰飛。

過去一個甲子,香港緊扣着中國的命運而發展。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政權轉易,大量政治和經濟難民湧進這個資源奇缺的英國殖民地,在所謂借來的時間與空間裏討活,憑着天時地利與人的奮鬥,竟然創造出一個接續一個的經濟奇蹟:從轉口港到加工基地,從輕工業重鎮到亞太金融中心。八十年代以後,中國經濟開始躍進,香港復扮演中國現代化的催化劑,提供資金、技術,關係網絡與接觸平台,乃至跟世界接軌的模式和經驗。而香港也在中國巨變的過程中早着先機,獲益至豐。

我出身於貧窮的五十年代,經歷過五百呎樓房住上六個家庭,一家七口擠住八十呎板間房的日子;也見證由添置第一台收音機,到電飯煲、電風扇、洗衣機…等漸次現代化的歷程,故對香港由儉入豐的巨大變化有深刻印象。同樣地,我自十歲開始每年隨媽媽挑行李回鄉探親,深切體會衣衫襤褸、一窮二白是怎麼一回事;也目睹中國過去三十年翻天覆地的改變,國家強盛,人民富起來。所以,我為今天國內同胞在海外趾高氣揚地消費由衷地感到高興,絕不會嫉妒或厭惡;至於文化修養的問題嘛,給他們一點時間,他們很快便會改進的。

香港從來都是在中國的變遷中尋找自己的位置。香港與中國脣齒相依,這不獨是1997年回歸後才有的情況,而是自開埠以來便一直如此,從未間斷。不管手中揮動的是青天白日旗抑或五星紅旗,我們都會響亮地宣告「我是中國人」。1997年前,曾有台灣學者問我香港人為甚麼不搞「港獨」,是否因為我們缺乏爭取獨立的勇氣。我的回應是,脫離中國獨立從來不是多數香港人的想法,個人可以移民他地,香港卻不能脫離中國。跟台灣不同,香港居民有超過一半不是在本地出生的,持續地每年有數萬人從國內移居香港,使兩地關係血脈相連,難分難解。香港人爭取民主與自由,卻不曾廣泛懷疑自己的民族身分。

香港教會的發展亦跟中國密切關連。這個細小的殖民地原非來華傳教士的關注,在抗日戰爭前夕只有寥寥數十間堂會,她是向中國傳教的踏腳石。但1949年後,佇候中國竹門重開卻成了香港教會發展的機遇,南來的傳教士和難民,為教會奠立堅實基礎,海外的救濟資源亦協助建立教會的社會服務。香港的牧者和信徒一直以繼承華人教會道統,肩負華人福音使命自任。好些宗派仍繼續掛着「中華」、「中國」的名號,甚至將國內一段歷史視為香港歷史的前半部。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香港教會成了普世華人福音事工的中心,取代1949年前上海的位置。此外,藉着升學與移民,香港也為美加澳紐等地的華人教會輸送了大量人才,從中國到香港,再到普世,教會網絡結連。社會開放,文化活躍,使華人神學思想有較長足的發展,這裏曾一度是華文神學院最多、華文神學書籍出版量最豐富的地方。

香港基督徒一直關注中國教會的發展。八十年代以前,香港是從事中國福音事工的重要基地,福音廣播與書刊送贈,成了國內隱藏的信徒羣體的有力支援。而在八十年代以後,香港教會協助中國教會的重建工作,舉凡建設教堂院舍、開設牧者與信徒領袖培訓課程、聖經與牧養資源的流通、社會救濟與福利事工,乃至開拓海內外的關係網絡,都有積極參與。今天,如同香港社會得在崛起的大中華裏尋找自己的位置,香港教會亦繼續在中國基督教會的高速增長中釐定她可以有的角色和功能。

當然,我們不會誇大香港的作用。中國教會的復興是上帝奇妙的作為,而非任何福音機構或事工所締造的成果。我們有幸目睹此間的變化,並在其中有微小貢獻,這教我們感恩不已。一個曾經宣稱進入無宗教階段的國家,竟然在四十年間蛻變成亞洲基督教的重要力量。這是二十世紀人類歷史裏的一個偉大神蹟,上帝在曠野開道路,在沙漠開江河。我們首先確定上帝的心意顯在歷史的趨向裏,然後恭謹地尋問自己該有的責任。

前瞻未來,我們預見中國教會未來有更恢宏的圖景,成為普世教會一股重要的力量。茁壯的中國教會將會供應最多的牧養和宣教人才,也產出最多的神學家和研究成果;國內將有全球最大的華人教會和神學院,也有信徒人數最多的「宗派」和最多元化的事工。中國教會將要塑造未來的普世華人教會,香港教會自然得受其深遠影響。因此,我們今天對中國教會的參與,即等於同時為香港與普世華人教會的未來作規劃。香港教會並沒有獨立於中國以外的前景。

面前十年是中國教會發展最關鍵的時刻。這是中國教會體制建立的時候,在與歷史傳統和普世教會接軌的同時,亦尋定自己的文化和民族身分。這也是家庭教會能夠合法登記,教會城市化,福音事工市場化的重要契機;不同羣體各自整合力量,打造新的「宗派」身分;一些基督徒亦將積極參與社會和文化的改造,從事較深度的神學思考。我相信中國教會將會更全面地參與普世教會的事工,在其中發揮更大的影響力。在這十年裏,香港和海外華人教會仍有廣闊的參與空間,包括在香港和內地進行人才培訓、輸入新知識、分享資源和經驗,並協助國內教會開拓更大的自由空間。

十年以後,我們期待中國已差出最多年輕學者在海外深造神學,國內教會和事工已發展至超越香港和海外華人教會現有的規模,足供我們觀摩學習。香港與中國將不復是單面傾斜的施與受,而是平等互惠的伙伴關係。屆時,將會有一個普世華人教會的新面貌展現在世人眼前。

建道神學院原設在廣西梧州,因時局轉變而南遷香港。為中國教會儲備人才,佇候中國福音大門重開,是她在長洲小島屹立的主要目的。我們勇敢而謹慎地把握歷史契機,在未來十年全情投入中國教會的培訓事工;並且加強內部建設,增添圖書設備,扶植新梯隊的教師,積極推動研究和出版,鞏固高等神學教育課程,建立國際網絡,致力使學院成為一間具承擔能力的中國神學院,全國招生,校友遍中華,是指日可待的事。

每個人都只能活在一個時代裏,如今總是我們最大可能的時代,因此毋須畫蛇添足地強調這是大時代。只要確認這是一個能夠耗盡我們所有的智慧能力,亦可以讓我們活得無憾的時代,便已足夠。

列王紀上二十章記載,亞蘭人與以色列人爭戰,亞蘭人認定以色列人的上帝只是山神,在平原便無能為力,因此只要將戰場設定在平原,以色列人便落敗。上帝對此的回應是,祂將在平原裏把亞蘭人交在以色列人手中,好使他們知道「我是耶和華」。耶和華曾在山上顯現,但祂不是山神,而是普世的上帝。同樣地,耶和華曾在1899年梧州建校時顯現,曾在1949年遷校長洲時顯現,但我們不將祂的作為拘限在過去偉大的時刻裏;祂在2011年是建道神學院的主,在2021年或任何時候仍是,我們期待看到祂將要成就更奇妙的作為。

原載於《建道通訊》162期,2011年1月,頁2-3。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