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大食」的宗教語言--從梅益盛《中國穆斯林詞彙表》管窺上世紀中國伊斯蘭教用語/吳劍麗

引言

主後七世紀初,伊斯蘭教在 阿拉伯半島(古稱大食)甫創立,正值唐朝國門大開,中西文化交流極其興盛之際;這個新興宗教遂隨着西域商人和外交人員傳入中土。至宋元時期,大批阿拉伯及波斯的穆斯林商人、軍人來華定居,漸漸形成回回民族。其時,伊斯蘭教在中國得以廣泛傳播,各大城市幾乎都設有蕃坊(即穆 斯林的聚居地)及清真寺。[1] 伊斯蘭文化和中國文化經過長期的互相碰撞和交匯,在中國土地上形成了獨特的中國伊斯蘭文化;中國穆斯林用語就是其產物之一。其實在元代以前,中國穆斯林通用的宗教名詞仍以阿語、波斯語為主。這情況維持至明代才出現轉變:由於明代推行漢化政策,自西域移居中土的穆斯

林不得不把阿語或波斯語的伊斯蘭教詞彙轉為漢語。中國穆斯林獨有的宗教用語由是產生。

一 《中國穆斯林詞彙表》的由來

晚清與民國之交,個別在華傳教士接觸中國穆斯林的機會漸增。傳教士發現過往對「漢族」行之有效的傳教經驗,未必適用於中國穆斯林身上。穆斯林擁有 與漢族迥異的祖源、宗教、文化與傳統,也有特殊的禁忌;傳教士與穆民交談或進行宣講時,在措詞上得小心翼翼。為了更有效地溝通和傳教,傳教士開始收集中國穆斯林的用語,包括阿語人名及地名的中譯,以及一些漢化了的伊斯蘭教詞彙。1892年,《教務雜誌》(The Chinese Recorder)刊登了一份伊斯蘭教用語簡表,內容主要選取自中國穆斯林學者和宗教領袖在著作中常用的詞彙。這是第一份中英對照的中國伊斯蘭教詞彙表的由來。[2]

簡表刊登後二十七年,終有一份詞彙表正式獨立出版。英國公誼會(English Friend’s Foreign Missionary Association)傳教士梅益盛(Issac Mason)是在華出版事業的代表人物,同時亦是一位研究中國伊斯蘭教的學者。梅益盛深信,在華傳教士必須多認識伊斯蘭教,這就需要有專家深入研究伊斯蘭教教義及穆斯林文學作品。[3] 因此之故,他特地為傳教士編寫了數份重要的參考資料,包括一套供傳教士學習用的伊斯蘭教詞彙卡、[4] 一篇穆宣出版物書評,[5] 及一份關注穆宣人士指南(Hints for Friends of Moslems)。[6] 為方便翻譯人員和穆宣工人獲取一些相關的現成材料,及提醒他們留心穆斯林詞彙的不同用法,梅益盛編寫了《中國穆斯林詞彙表》(List of Chinese-Moslem Terms,以下簡稱「詞彙表」),於1919年2月由中華續行委辦會(China Continuation Committee)轄下的佈道回族特委(Committee on Work for Moslems)出版。[7] 詞彙表以1892年《教務雜誌》刊登 的簡表為藍本,梅益盛除保留原有的大部分內容外,也新增了一批摘取自中國穆斯林著作的常用語。

二 「詞彙表」的形式和分類

詞彙表按英文字母順序編排,方便英語使用者檢索。每個英文詞彙後均附一個或以上漢語譯名-這是由於大部分詞彙在中國穆斯林著作中都沒有定譯。梅 益盛在序言中指出,兩個世紀以來,以回族學者劉智的著作最具代表性,但很多當代穆斯林作者不一定沿用劉智的詞彙,卻喜採用其他譯名。梅益盛遂把能收集 到的譯名悉數放進詞彙表中,而把最約定俗成(established)的一個排在首位,建議作一般用法;相對流傳不廣的詞彙也收錄下來,以便西教士研讀穆斯林著作時作為參考。詞彙表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雜項」(Miscellaneous Vocabulary)。 這部分的詞彙可粗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伊斯蘭教法或教義。例如英譯 “Practices, the five” 詞條下是「五功」,包括 “Repetition of Creed”「念真」、“Prayer five times daily”「禮真」、“Fasting”「齋戒」、Almsgiving「捐天課」、“Pilgrimage ” 「朝覲天闕」五項(頁6)。第二類是伊斯蘭教禮儀和節期。例如“Jumah, day of assembly” 詞條下附四個漢語譯名:「主穆爾」、「住麻爾」、「主媽爾」、「主目爾」(頁4)。第三類是伊斯蘭教的教制和教職。例如 “Ahung(Mullah)” 詞條下,說明這是波斯語「教師」之意(Persian Akhun = to instruct, teacher),另附三個漢譯:「阿衡」、「阿洪」、「阿訇」(頁 1)。 詞彙表第二部分是「人名及地名」(Transliterations: Names of Persons and Places, etc.)。人名以古蘭經人物為主,例如“David ”「達五德」、「達屋德」、「達烏德」(頁9);也收納了穆罕默德的各親屬,例如“Abu Talib”(M.’s uncle)「額卜他吏部」(頁9)。地名則主要是伊斯蘭教的聖地或具淵源的地點,例如“Medina”「默底納」、「默德那」(頁11)。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二部分 末後,再加插三個伊斯蘭教重要人物分類。按次序為“Wives of Mohammed”「聖 后」共11人,“Concubines”(妾)2人(頁1 3);“The Six Eminent Prophets”「大聖」6人;“Saints, the 25 famous”「二十五聖」25人(頁14)。最末部分是“Terms applied to God”(適用於真宰的詞語)共14條(頁15)。上述數項補充詞條中,「大聖」及「二十五聖」的各個人名,已按字母順序編排在表內;在最末另設分類,相信一方面是為方便檢索,另一方面也突顯這些人物在伊斯蘭教內的重要性。

三 從「詞彙表」看上世紀中國穆斯林用語的特色

中國穆斯林詞彙成為漢語,然而詞彙的形成卻有不同的來源。其中最重要的來源肯定是阿語及波斯語。長久以來,阿語備受各地穆斯林尊崇,中國穆斯林也不例外;這從詞彙表中大量阿語和波斯語的音譯詞充分反映出來。人名與地名以音譯處理當可理解,但「雜項」類諸如教義、禮儀等詞彙,同樣音譯多於意譯, 則不失為一個獨特的現象。穆宣專家暨傳教士海春深(George K. Harris)嘗指出,一個阿語詞彙若無法在漢語中找到對等詞,就會採用音譯。[8] 參考上述原則,從詞彙表中可見部分詞彙完全用意譯處理,例如“Fast, to”「把齋」(頁3)。部分則音譯、意譯並列,例如 “Bismillah” 詞條下音譯及意譯兼備:「必思命了,我憑着 普慈今世獨慈後世主的尊名起」(頁2)。然而,不少詞彙僅提供音譯(「猜一猜」的三道題目正是具體的例子),例如 “Iman(faith)”「以媽尼」、「壹媽尼」、「以媽宜」、「以媽納」(頁4);但事實上漢語中「信仰」一詞是相當接近“Iman”詞義的,[9] 卻沒有進入中國穆斯林的詞彙世界中。又例如 “Unlawful(Haram)”「孩拉目雜代」,同樣只有音譯,意譯欠奉,單看漢語詞,無從推測其含義。[10] 根據 編者收集詞彙的原則,相信他之所以不列出意譯詞,是因為未能從中國穆斯林著作中發現對等漢譯。阿語對中國穆斯林宗教用詞的影響之深可見一斑。第二個來源是佛教及道教的用語。“Annihilation”「寂滅」(頁1)是「湼槃」的意譯;“World Psychic”「妙世」、「妙界」(頁8),均為佛教用語。至於“Angel”「天仙」、「飛仙」(頁1),及“Create”「生化」則是來自道教經書的用語。順帶一提,在佛道用語以外,有些詞彙也受一般漢語影響。例如 “Blessing” 的對譯詞為「安寧與吉慶」;“Pork(to avoid use of correct name)”是穆民的諱語,詞彙表列出「初六」一詞(頁6),很可能與「大年初六,太公分豬肉」的民俗有關。第三個來源是基督教的用語。編者在中國穆斯林著作中採集詞彙的過程中,發現部分受基督教影響的痕跡。事實上,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之間除了人物及經卷名稱互有重疊外,尚存在不少相通的概念以至詞彙。例如“Confession of God”「信認主」、「識認」(頁2);“Repent” 「悔吝」(頁6);“Signs and wonders”「徵兆」(頁7)等。其中 “Prophets” 的漢譯為「聖」、「差使」、「乃併貽」,後者直接從希伯來文 (navi) 音譯過來(頁6)。有趣的是,詞彙表中不乏猶太教及基督教的相關詞彙。“Judaism” 的對譯是「挑筋教」、「朱乎得」(頁11),前者顯然與雅各摔跤典故及猶太人宰牲方式有關; “Christians” 的譯名有以下幾種:「爾撒教」、「十字教」、「耶穌會」、「特爾撒人」(頁9)。而“Jews and Christians”則合稱為「二氏之人」(頁11)。[11] 這些詞彙反映了當時中國穆斯林對兩教的理解。如上所言,自明代推行漢化政策始,中國奉伊斯蘭教的民族開始轉用漢語宗教詞彙。他們先後吸收了阿語和波斯語、佛教本色化用語、道教及基督教的成分,將之賦予伊斯蘭教的宗教涵義;這些詞彙經歷長時間的傳佈及演變,並透過中國穆斯林的經堂教育和宗教生活的傳承,逐漸形成一套饒富特色的漢語伊斯蘭教詞彙,也就是中國穆斯林獨有的經堂語。詞彙表正好為上世紀中國伊斯蘭教用語的面貌和特色,留下珍貴的紀錄。

結語

這個詞彙表或許不算精確,也未盡完善。正如編者所言,由於中國穆斯林作者本身沒有既定用詞,導致大部分詞彙都沒有定譯,有時確實令人難以掌握。然而,詞彙表的意義和貢獻卻不容忽視:第一,詞彙表標誌着編者研究中國伊斯蘭教的決心和努力。第二,詞彙表對裝備在華穆宣工人接觸穆民,及協助他們研讀中國穆斯林著作方面功不可沒,單單這一點已達至其出版的原意。第三,詞彙表有助今人了解上世紀中國穆斯林用語的概況,及追溯其流變。[12] 約十年後,梅益盛重新修訂詞彙表,增補了大量新收集的中國穆斯林用語,交由中國穆民交際會出版,[13] 讓這份更新的詞彙表持續發揮它的作用。順帶一提,詞彙表不僅捕捉了當時代中國穆斯林用語的面貌,也從側面反映出穆宣的困難及挑戰。詞彙表展示了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之間的相似之處。誠然,表面看來,伊斯蘭教及基督教似乎淵源相近,在教義和經典方面也有一些共通點,例如單奉獨一真神,禁戒偶像,擁有重疊的「先知」及「聖人」等。事實上,傳教士與中國穆斯林初接觸,也一度相信向後者傳教比向拜偶像者傳教容易得多。然而,他們漸漸發現,與穆民打開話匣子或許不難,但一旦觸及較深入的教義層面,就仿若碰上銅牆鐵壁。即或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之間有共同點,穆斯林始終堅信惟有前者才是天下最真確、最超然的信仰;[14] 在這個立場上他們幾乎是寸步不讓的。傳教士這才意識到,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存在着本質上的差距,刻意強調兩者相類,是利是弊暫難下定論;而穆宣的挑戰和困難,則肯定遠比原先設想的巨大得多。不過,這一點已超出本文範圍以外,要留待日後進一步探討了。

 

註:
[1] 敏賢麟編:《回族文化概要》(蘭州:甘肅 人民出版社,2010),頁 40-42。
[2] Jianping Wang, Glossary of Chinese Islamic Terms (Richmond: Routledge, 2001), x.
[3] “First Annual Meeting”. The Quarterly Newsletter of the Society of Friends of the Moslems in China. Vol. II, No. 3, July 1928, p3.
[4] “Current Topics: Chinese Moslem Terms”, The Moslem World, Vol. XXXIV, No.4, Oct, 1944, p302.
[5] 方便傳教士因應場合和對象,更有效地運用 文 字 材 料。“May Meeting of the Society”. The Quarterly Newsletter of the Society of Friends of the Moslems in China. Vol. I, No. 2, July 1927, p3.
[6] 指南內容包括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異同、 接觸穆斯林的技巧和難處、伊斯蘭教的缺 失、表達基督教信息的方法等等。Issac Mason,“Hints for Friends of Moslems”. The Quarterly Newsletter of the Society of Friends of the Moslems in China. Vol. II, No. 2, April 1928, pp2-13.
[7] 這份詞彙表甚受傳教士歡迎,更一度斷版。 Claude L. Pickens, Jr, “The Christian Church and the Chinese Islam”, The Moslem World, Vol. XXIX, No. 1, Jan, 1939, p68.
[8] George K. Harris, “Sining, Kansu.” The Quarterly Newsletter of the Society of Friends of the Moslems in China. Vol. IV, No. 3, July 1st 1932-Safar 26th 1351, p43.
[9] 據《伊斯蘭教小辭典》載:「阿拉伯文 Iman 的音譯,一譯『伊曼』、『以媽納』、 『以麻呢』,意為『信仰』。伊斯蘭教指穆 斯林對安拉賜予穆罕默德的『啟示』及其基 本信條的確信與承認。」金宜久主編:《伊 斯蘭教小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 2001),頁 136。
[10] 「哈拉木」,阿拉伯文 Haram 的音譯,原意 為「禁忌」、「被禁止的」。伊斯蘭教法專 用詞。金宜久主編:《伊斯蘭教小辭典》, 頁 311。
[11] 劉智《天方至聖實錄年譜》:「二氏乃指朱 乎得忒爾撒兩教徒也。」金宜久主編:《伊 斯蘭教小辭典》,頁 293。
[12] 例如詞彙表列出清真言(Shahada)的三個 譯本,包括「一切非主,惟有真主,止一無 二,我證穆罕默德是主的差使」、「再無有 主,自除是按拉呼,穆罕默德是主的欽差」、 「惟有獨一之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欽差」 (頁 8);而今天最通用的白話版本是:「萬 物非主,惟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
[13] 在 1927 年 9 月 20 日 在 上 海 傳 教 大 樓 (Missions Building)舉行的中國穆民交 際會會議上,決議由梅益盛再修訂此表。 “Fall Meeting of the Committee”. The Quarterly Newsletter of the Society of Friends of the Moslems in China, Vol. 1, December 1927, No. 4, p1.
[14] The Late Issac Mason, “The Future of Islam in China”, The Moslem World, Vol. XXX, No. 1, Jan, 1940, p77.

原載於《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研究中心通訊》63期,2015年5月。

作者簡介

吳劍麗

兼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