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勉強下的成就 / 梁家麟
我是念歷史出身的。歷史有一個説法:文明是由奴隸創造出來的!所有偉大的建築和藝術創作,諸如埃及的金字塔,和中國古代精美的手工製作,都是由奴隸創造的。
也許你對這個説法感到奇怪:一個人若是被迫勞動,被外在的威嚇勉強工作,怎會盡心竭力做?怎樣可以做出超凡的成就來呢?
答案是若勞動和創作完全是出於外在的勉強,那勞動者當然不會認真做。但勞動本身是有價值的,人在勞動中可以自行創造出價值來,這是一個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和自我完成(self-fulfillment)的手段。人不能永遠活在無價值之中,總是要創造價值出來。所以,即或沒有外在的物質報酬,即或工作的環境和條件並不理想,人還是能在有限的條件下做出非凡的成就。
奴隸生產有幾個好處第一是人工便宜,可以發動大量人手,長時間投入一項工程,無須擔心勞動成本。第二奴隸制度通常存在於階級社會,階級森嚴,人的流動性較低,機會也不多,可以長時間投入單一的工作。
對淪落奴隸階層的人而言,外部的命運給注定了,沒多少改變的空間,唯一能做得有所不同、尚有創造餘地的,便是眼前給編排了的工作。工種與崗位不由決定,工作態度與表現則在掌握中,反正奴隸生產無法期望高效率(與工業社會和資訊社會不同),時間優裕,可以從容做出個性,做出非凡成就。
請勿誤會我歌頌歷史上的奴隸制度,我只是説.明..一個現象而已。
同樣地,對許多人來説,坐牢都是浪費生命的經驗,但對少數意志力特強的人,坐牢卻是大型創作的機會。司馬遷在受刑後著手撰述《史記》,柏楊也在坐牢的時候撰寫《中國人史綱》。坐牢將生活世界大幅收窄至四堵牆之內,既摧毀了野心,也豁免了死線,並消去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對自己的期望。因為只能讀手頭的一部書,便把這部書讀得通透,因為無須為尚未讀的千百部書而拚命追趕,便專心致意地讀好手頭的一部書。外在的環境把絕大多數可能性都排除掉,目下只有一個可能性,便竭盡所能地用好這唯一的可能性,通盤押注。
梁小斌説:「獄內人士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把一台燈、小鎖匙扣做得十分精緻,這很符合藝術是奴隸創作的原理。只有無期徒刑的人才想做一樁非常耗時的工程。」[1]
囚徒事奉者
基督徒對所承擔的職事,也得有為奴與被囚的感覺。
我們不會在所承擔的職事上妄自尊大,認為某個崗位沒有我們不成。「此時你若閉口不言,猶大人必從別處得解脱,蒙拯救。」(斯四14)所有事工都是由上帝親成,祂是主角,我們僅是助手。人沒有甚麼了不起,沒有不可或缺這回事。但我們卻得認定,我們所承擔的職事,對我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我們沒有這個職事不成。不是職事依賴我們,乃是我們依賴職事。
若我們相信上帝在受造前便揀選了我們,並且在耶穌基督的拯救計劃裏為我們派定了一個位置(這是以弗所書「承受基業」的含意),那我們便是為了這個位置而生,我們必須完成上帝的心意,藉「爾旨得成」來榮耀上帝沒有比順命更佳的榮耀上帝的方法。
對,我給設定在這裏事奉我的主,我給指派作這個傳道的職事。
惟有是我認定這是別無退路的召命,別無選擇的崗位,我才會死心塌地的呆在其中,不理會個人的主觀喜怒哀樂,不計算短期的得失成敗,心無旁騖,義無反顧。我只得一個選擇,不是做這抑或做那,而是順服抑或悖逆,因為沒有走回頭路的可能,便懷抱破釜沈舟的決心,單程路,不准調頭,手扶着犁,不往後看。'
最近因為預備講座,重溫第一位更正教來華的傳教士馬禮遜的歷史。從1807年抵達中國,到1834年於中國逝世為止,二十多年間,馬禮遜可能只親手替四個華人施洗,而全中國的信徒人數也僅得十餘人,工作績效不佳,前景亦不樂觀。他經歷了喪妻與亡兒的哀痛,長期跟家人分開,祈求多年的同工亦很快離去,居住在一個不友善的環境下,敵多友少,相同心志的更寥寥可數,在工場裏沒有人歡迎他,也無人肯定他的成就。他的一生可以用孤寂來總結。若不是他認定來中國是上帝的召命,他別無選擇,再無退路,不管付出何種代價,不計是否達到預期目標,也不問這樣宣教是否最有效地用了自己的一生,他根本不會有在工場善終的機會。
被命定的認信不會消去我們的奮鬥熱誠,不會教人有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沮喪,反倒幫助我們減低思前想後、進退失據的內耗,專注於處應當前困局,而不致作無謂設想「當初如果沒有走上這條路,將是何番景象」。一個方程式不能容下多於一個變數,設定了常與變的界線,前面便豁然開朗。既然沒有追悔的可能,既然重頭再來是此路不通,那便沈着應付危機,善用有限機會,訂定能實現的較佳目標罷。
絕境逢生,絕地還擊,人的不能,最終證明了人的不能(沒有甚麼好詫異的),卻同時讓我們窺見上帝的大能。在看不透的迷霧深處,暗爍着盼望的燈火。
不得已與甘心
保羅説「我傳福音原是沒有可誇的,因為我是不得已的。若不傳福音,我便有禍了。我若甘心做這事,就有賞賜,若不甘心,責任卻已經託付我了。」(林前九16-17)
這段話一方面強調「不得已」:事奉是個被選擇過於選擇,無關於個人的豪情壯志、夢想野心,而是被揀選為僕役,失去自主權,另方面卻又強調甘心,我們可以抉擇看待事奉的態度,化被動為主動,化命定為召命。召命本來是從命定開始。
傳道者總得有作耶穌基督囚徒的諗定,在困難的環境裏尤其需要。
我沒自覺被囚於長洲島,遺憾地長洲也不是拔摩島。我慶幸以有限能耐,湊合着事奉主,在過去數年也服侍你們。如今上帝將你們派送到不同角落,但願你們做好被囚者的角色,忠於所託,無違天示。
——給應屆畢業班同學。
註: [1] 梁小斌:《梁小斌如是説》(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頁3。
原載於《建道通訊》148期,2007年7月,頁2-3。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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