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讀神學其中一個被人不停問的問題就是「你讀書又同時照顧孩子，好不容易，有沒有想過讀四年？」然而，三年已過，我很感恩也自豪地說，我終於如期畢業。如期畢業對好多同學來說是理所當然，不過對有家室有孩子的我而言，倒是花了好多功夫才行到這步。記得十年前我上一個三年大學生活，同樣是山城讀書，皆是上山容易下山難，當年一位老師跟我分享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的三種境界，那是每個追尋學問、尋求真理的人都必經過的，讓我藉此來總括三年神學生涯。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西風落葉，我們這一屆都在香港令人最心碎的時候入學。猶記得當時每週日我和先生帶著剛滿一歲的小兒到中環乘船進島，緊抱著兒子穿過示威的人群和防暴警察中間，然後一程船帶我們進到平行時空的小島生活，一邊廂是每天密集的神學課程，另一邊廂是下課後同學回應時代的呼聲，小島的平靜和外面的混亂顯得格格不入；然後轉眼就疫情，一下子我們進入孤獨隔離Zoom網上學習的日子。不過，「獨上高樓」是每個神學之路必經階段，雖然我不至望盡天涯路，但祁克果、尼布爾、政教關係、默觀祈禱等不同課題，也總算涉獵過，在安靜沉澱當中，認識上帝藉眾先賢賜下的智慧和經驗，嘗試在這紛亂的世代中，找出一套屬乎神也屬於自己的答案。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有人說第二境界叫苦尋，若說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一班同學最初就體驗到為 “Greek” 消得人憔悴，或是為了系統神學和各科論文，每每陪完兒子自己都一起睡著了，凌晨二三點再起身，挑燈夜讀寫論文。另外還有為著學院事件、人際關係等，念神學總有許多事叫人憔悴。

不過，叫我最憔悴的其實是在學間經歷失去生命中所愛、身體中的骨肉。一年前我經歷流產，失去僅僅數月的胎兒，我和先生就如約伯都歷盡人情冷暖、悲歡離合，痛依然是痛，不解依然是不解。當醫生知悉我是神學生，他說生命乃神所賜予，祂也可以收回，物競天擇，自然定律，神容許機制如此去運作，面對這樣的「神學教義」，我可以說甚麼？衣帶漸寬終不悔，終不悔這三個字話雖如此，我確實掙扎是否讀下去？是否仍可以讀下去？我甚至不禁問，我是否仍選擇繼續去事奉這位神？不過亦在這種入骨的痛苦中，人可以有的避護罩都拆卸下來，就是最赤裸地面對上帝，而我亦在那時再次遇見上帝。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如果讀神學是為了尋見神，到頭來其實神早在這裏。當我在困苦中，發現自己連最後一根救命草都沒有，無甚麼再可以抓住，所有事物都想放棄時，我心裏不期然呼喊「神啊！」。聽到這呼喊時，我停了下來，那刻我就知道，原來我甚麼也沒有時，我叫喊的依然是神，我沒有放棄神，祂也沒有放棄我。回頭一望，無論是聖經經文、同學家人有意無意的一句話，或是掙扎中的禱告，神告訴我祂一直都在我身旁。又有一次在實習教會參與督導牧師教授的靜禱課程，我沉澱好久，思想如何才是不用自己的力去祈禱，後來在祈禱中我看到自己在大海中划獨木舟，一直用力，一下一下划艇向前進，但在這天與海之間，我根本不需要費力去找神在哪裏，因為每一下向前我都體會到神在天地之間，也就在我中間。原來尋找神，從來都不是用力去尋得，而是回頭發現神一直在這裏。

我有時會問，當很多人忙碌生活時，為何神讓我這麼奢侈地用三年時間來學習認識祂？或許神就是用這三年給予我空間，去經歷孤獨，去經歷苦楚，然後去發現神就在身旁。也唯有當我如斯體會過，我才能陪伴弟兄姊妹一起同行，一起發現經歷神。

原載於《建道通訊》208期，2022年6月，頁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