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之旅/梁家麟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二至十八日,筆者有機會陪同八十二高齡的傅正道牧師 (Rev. Christopher C. Fowler) 前赴廣西百色、靖西地區訪問,探訪當地教會,並且讓傅牧師與他昔日在華事奉時所認識的一些老信徒見面。傅牧師在四九年前,於百色及龍州一帶工作了數十年,這是他自離開中國四十七年後,第一次重返他的第二故鄉——百色。
我過去曾十數次往返廣西,惟像這裏與越南接壤的偏遠地區,倒是第一次涉足。路途崎嶇、土地貧瘠、民生困苦,早在意料之中。但當聽見傅老牧師說這裏已進步至不復是他昔日所熟悉的百色時,我可以想像到在半世紀以前這個地區的落後模樣。為此我不能不由衷敬佩那些在宣信博士「向未得之地」進發的呼召下,立志到中國最落後的地區傳福音的宣道會傳教士;他們在中國少數民族聚居的窮鄉僻壤辛勤工作一輩子,要跨越的經濟差距,其大致已是難以想像,更遑論在文化與生活方式上的適應了。
在路途中,從傅老牧師口中,得悉許多傳教士從前在華工作的軼事趣聞︰他們如何步行三天三夜到一個山區傳福音,如何花三個半月輾轉由宣教工場繞大半個地球回美述職,如何喜愛吃本地的土產食物(包括貓狗在內)……。由於年輕不再,故在聆聽這些故事時已經沒有昔日那種心往神馳、欲置身其中的浪漫激情;我只在心中默默禱告說︰「上帝,讓我日子如何,力量也如何。」
整個行程最令我感動的是傅老牧師與國內老信徒的重逢。雖然重聚的場面並非想像中般澎湃激動(畢竟闊別了近半個世紀,剩下仍認識的年老信徒已不多;加上傅牧師的記憶力衰退,他們還認得他,他卻已無法喚出他們的名字),但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卻可隱約感受到箇中的關係張力與感情激盪。
我想,傅老牧師在旅途中,必然會重新檢閱過去的一頁歷史︰他曾耗上半生(尤其是最好的年輕歲月)在中國,原欲在斯土斯民中終老;惟是在政府一聲令下,便被迫結束在華的所有事工,捨棄羊羣而去。及後更在政府壓力下,被國內牧養多年的信徒聲討批判,誣蔑他們為帝國主義侵華先鋒,他們的一切貢獻全被否定。在他們心中必然是充滿着挫折與怨懟之情,這也是他多年遲遲沒有回中國大陸的原因;這次由他的兒子傅堅理牧師 (Rev. Chuck Fowler) 一力促成他的重返故園,目的也就是希望他在目睹國內教會與信徒仍舊存留後,知道昔日的工作並未完全白費,內心得着慰藉。這是一次對自身的過去修和的旅程。
同樣地,對那些白髮蒼蒼的國內信徒而言,他們在心底大概也陷入歷史的回憶中︰過去他們如何因為認識這位美國傳教士,及他所帶來的基督教,甚至因為與他同工過,而在四九年後揹上政治的黑鍋,遭遇連番迫害,身陷囹圄。傳教士在解放後丟棄他們而去,餘下他們獨個兒承擔那個難擔的重擔。一位中年弟兄告訴我,他是建道神學院某校友的兒子,他的父親在五十年代在監牢裏為主殉道,遺下孤小五人;一對兄弟因為曾與傳教士同工而被指為美帝國主義特務,公審後下獄,蒙羞多年……諸如此類的故事可多着哩。這些劫後餘生的人在與傅老牧師見面時,那種百感交集的心情,必然是難以言宣的,他們也許會埋怨是傳教士出賣了他們哩。
如今他們在分離四十七年後重晤了。我心中的盼望是,他們親眼看到在他們分隔兩地的那段艱辛歲月裏,上帝仍在信徒中間,奇妙地保守中國教會挨過嚴酷的內爭外鬬,仍然屹立不倒;祂甚至竟教一株昔日奮鬬數十年才僅有二十餘眾的弱枝,如今茁長成數千信眾的喬木,充分說明祂是那位行奇事的上帝。他們因此所產生的感激之情,將可蓋過昔日的怨懟之心。過去我們一直以為上帝虧負了我們、別人虧負了我們;但今天在擦亮眼睛後,卻發現原來我們都虧負了上帝,我們是上帝恩情的負債者。
筆者的意思不是要埋沒歷史的事實,不再追究真相或作價值判斷;而是要在發現上帝的恩典後,舒緩過去的怨恨與不平,認定我們都不是被命運播弄着、被歷史遺棄了的人,卻是上帝的寵兒。如此,我們才得以與過去的自我復和,我們方可仰視未來,尋求今天的使命何在,而不致永遠陷在歷史的漩渦中無法自拔。
這是一個感恩的廣西之旅。
附記︰一位靖西的校友韋家成弟兄,為(建道)學院奉獻了一百元人民幣。他沒有機會在學院唸畢整個神學課程,卻在日後的艱苦歲月裏被上帝親自造就完全。如今他與其兄韋家能長老一同負責靖西教會的各項事工。
原載於《宣道文礪》第27期,1996年7月,頁12-13。
[基督教宣道會香港區聯會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