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多元與包容 / 梁家麟

跟時代脫節?

許多論者都指出,社會轉變急遽,文化潮流旦夕更替,所以教會得與時俱進,勉力追趕潮流。這說法其實是未盡符合事實的。

一方面,社會和文化潮流確實在快速轉變中,但每個個人卻不見得便都與時俱變,人們通常是襲用某個階段的潮流文化,便長期持有(buy and hold)。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喜歡林子祥,到今天仍未轉換歌星偶像,而與我有相同口味的仍大有人在。早已沒唱新歌的林子祥,隔年回香港舉行音樂會,紅磡體育館三場爆滿是沒有懸念的。張學友、郭富城,各有追隨多年的忠實粉絲;還有人繼續喜歡徐小鳳、鄧麗君哩。

換言之,倘若三到五年便是一個小潮流的間隔(上世紀末轉變尚未這麼快速),那會友的年齡分布若是由二十到八十,教會便最少有七八個乃至十來個次文化羣體。

因此,宣稱「教會若拒絕改變,便與時代潮流脫節,便自絕於社會和民眾」,這批評不見得是全面允當的。社會原來便存在着多樣化的羣體,不同的商品和服務,各自咬住不同的目標顧客,各有市場。而一間教會若有數百成員,她們所提供的信息和服務,必然是扣定一部分社會和民眾的,沒有「自絕於民眾」這回事。拒絕轉變的教會,最多是不自覺造成排他主義,拒斥了與其文化品味有異的教外者,特別是部分年輕一代而已。

當然,沒有年輕一代,教會便沒有「明天」。但是,人們如今的壽命很長,「今天」或可綿延數十年之久,所以也不是很快便得關門大吉的。三十年前筆者在北美唸神學時,已聽到有先知聲音說:粵語事工是夕陽工業,很快得讓位給英語事工和普通話事工。三十年過去,粵語事工仍是多數香港移民聚居的華人教會的主流,英語事工多數尚未成氣候。

筆者曾多次說,教會必須得着年輕一代,這是香港教會整體性需要關注的大課題,一個宗派亦得嚴肅思考這問題。但是,不見得每個堂會都得關注老齡化這個問題,老齡化也不一定是問題。要是一間教會最擅長做老人事工,並且積極向老年人傳福音,每年有百數十新人加入,這間教會仍是可以興旺發展的,社會上

老人供應充裕,要多少有多少。並且,老年人羣體不一定便是死氣沈沈的,一個老年人主日學的熱烈討論氣氛,常常優於各自埋首打機的青少年主日學。所以,教會內向化是頭號問題,老齡化倒不一定是問題。香港和世界都在老齡化,教會老齡化是自然不過的事。只要其老齡化的速度不快於香港整體的速度,便沒嚴重問題。

今天香港可以容許多種主題教會存在,雖然無法讓成員完全純粹(下詳),最少可以主打某個事工,認定某個對象羣體。

常常有人宣稱:我們便是時代,我們便是社會;不從我們的,便是反時代與反社會了。但真相是,有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社會,沒有任何羣體能壟斷一切。即或年輕人也還是有千百種,不要將他們樣板化或標籤化。

半山有半山的地面,山頂有山頂的地面,沒有人真箇離了地。

多元化是向來的事實,本身也不構成問題。今天香港的問題是多元而對立,互視對方為異端,缺乏包容的心。

面對分歧分化的信徒羣體,教會只有兩個出路:多元與包容。

多元化:劏房與分流

多元羣體需要多元化的牧養,無論從佈道、栽培、訓練,乃至事奉實踐,都按照不同年齡不同需要不同口味,提供各各適切的事工。多年來已有許多教會實踐「分齡牧養」,分開不同牧區,建立由牧者與信徒組成的不同牧養團隊,分而治之。好些教會更有多堂不同禮儀與風格的崇拜,甚或採取小組與團契並存的混合模式,各從其類。

雖然有人指出分齡牧養的種種弊病,又提出一些合一模式(諸如兒童、青少年與成年人合併崇拜)的成功案例;但筆者相信,多元化是一個無法逆轉的大趨勢。就像北美的教會通常有多個信徒羣體(以語言和年齡區分)一樣,香港亦難以避免這種「劏房教會」的情況,就是同一屋簷下,有好幾個相對獨立的單位平行共存。

不少教會仍糾纏於「對習慣了青少年崇拜的人,如何幫助他們重新適應成年崇拜?」的問題。簡單的答案是:不刻意要求適應。信徒習慣了一個崇拜風格,便由他們繼續下去;自己想轉換風格的,才任由轉換。青少年崇拜和成人崇拜於此不復是年齡的區分,而是文化品味的區分。就像好些教會已放棄「升團」的做法,容讓一個團契由少年團一直轉變為成人團,他們各自藉吸收新朋友而擴展。

人對「劏房教會」感到不安,擔心破壞教會的合一外貌,也覺得在行政上統合多個單位不易運作,他們寧可採取分流的做法。譬如北美有教會讓說普通話或英語的羣體成立獨立教會,這是語言分流;香港有信徒普遍中產的教會以植堂方法建立基層教會,這是經濟分流。(這裏且不說「政治分流」的現象了。)

一些教會堅持固守某單一傳統,拒絕多元化,導致持異於主流文化的個人或羣體離開,另投別的教會;他們其實也同樣在做分流,不過這是被動的分流,讓會眾流到其他教會罷。拒絕多元化,拒絕分流,最終也得面對分流的事實。不肯劏房,便得分流。

包容精神

不過,分流雖是無可奈何的事,卻無法根本性地解決多元化的問題,因為分歧總是不停浮現,因分歧而產生的分流便得沒完沒了。

加拿大一間華人教會的粵語羣體,正推動讓英語羣體自立門戶;我跟他們說:「即或如今的英語羣體離開了,你們還是得另建英語事工的,不然下一代怎麼辦?」同理,一間以青少年為主的教會,除非只鼓勵信徒帶領朋友而非家人歸主,否則不數年間,也得面對由三歲到八十歲的不同年齡層的需要。一間專門服侍基層人士的教會,不到十年後,便有下一代考上大學,有機會跨入中產了。(香港教會常被批評為中產化,但絕大多數教會在開始時,都主打基層人士,中產化並非傳福音的選擇,而是信徒社會流動的結果。)

所以,不管我們如何刻意地分流,最終都無法避免面對多元羣體共處同一屋簷下的事實,而包容永遠是與有異於自己的人共處的唯一法門。

在以弗所書,保羅提到基督的救贖既廢掉人與上帝中間的牆,便亦同時推倒人與人間間斷的牆,無論屬於何種性別、社會階級、文化傳統,都能在主裏合一。人要做的,是竭力保守聖靈所賜的合一。他在四章2節所說的謙虛、溫柔、忍耐、愛心寬容、和平連繫、保守合一,都是每個人在羣體裏必要持守的態度。羣體愈是多元蕪雜,便愈需要這幾樣的合一態度,捨此教會無法維繫成教會。

教會和信徒都得學習以下的功課:第一,接納多元的事實。不要妄想再有一統的江湖,不要執着於整齊秩序的善和步履劃一的美,放下那些通常是將原則與應用、真理與形式相混淆了的傳統和神學,接受一個「納雜」的現實,學會在一個多元化羣體中自處,停止互相批評攻擊,不喜歡的便少看兩眼,專注做配合自己的喜好和能力的事。

筆者從不打筆戰,也對有心人士為促進合一而安排的對談興趣缺缺,各自表態的喊話,徒然浪費時間。寧可自由組合成不同的工作團隊,氣味相投,志同道合,合則來不合則去。

事實性的多元便已夠好。

第二,創造多元的空間。在被動接受之餘,主動開創空間,供不同的次文化羣體在教會裏共生。前述的分齡牧養或教會分流已是很好的模式,目下需要的是發掘不同領域的人才,給予發展的資源和空間而已。當然,讓不同羣體都有發言空間,共同參與教會的整體性領導,也是關鍵性的。

舉例言,筆者自覺無力帶領青年事工,卻認定「青年帶領青年」(Youth for Youth),所以努力簡拔青年同工,讓他們破格上位(不要耗數十年才讓「媳婦熬成婆」),為他們提供充分的資源和空間,容讓他們做不一樣(偏離傳統)的事工探索,也竭力為他們擋住各種教他們英年早逝的攻擊。至於他們如何向他們的世代說話,便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第三,締造共贏的關係。少說話,多做事,不要浪費時間打無謂的口水戰,更不要炮製和散播各種揣測陰謀,專心做自己認定的事。並且,努力闖出一條新路,製造成功經驗,而非藉否定和攻擊他人來烘托自己的正義(「別人錯了」和「自己對了」,兩者毫無邏輯關係)。言說讓人自義,唯有實踐才教人謙卑下來(事非經過不知難)。理論世界裏,「A」與「-A」無法兼容,概念的純粹和一致性是基本要求;但現實裏,矛盾的統一卻比比皆是,雜膾(fusion)是常態,沒有多少情況是必須「你死我活」的。

減少口號,拒絕表態文化;尋求共識,求同存異。訂定羣體裏的最大公約數,區分出常與變,理出核心信仰和核心價值,也確定核心使命;然後便在常數以外接納變數的多元化,在真理以外接納意見和做法的多元化,百無禁忌(沒有律法禁止)。

原載於《建道通訊》187期,2017年4月,頁2-4。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