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苦奮進,困乏多情/梁家麟

余雋瑞牧師以他對中國教會的專業了解,為九七後的香港教會佈道模式提供了許多寶貴的意見,值得我們參考與深思。事實上,香港尚餘不到三年時間便要回歸中國的懷抱,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特別行政區,故此,一切有關九七後教會的部署,只會嫌來得太遲,而永遠不會是已過時了的。

 

中、港的昔非今比

不過,要為九七後香港教會的情況做一個素描,並不容易。這牽涉到最少兩個因素的考慮︰

第一,我們對香港前途的看法。要是我們對九七後香港之能維持現狀感到樂觀,繁榮依舊、自由續享,則我們自當對教會的前景持樂觀的看法,甚至進而認定九七是香港教會參與中國教會重建的契機呢。但若我們對香港前途抱悲觀的態度,相信基本法只是一紙空言,所有不變的承諾盡皆落空,則今天若無法移民的,便只好做最壞的打算;對教會而言,理所當然地便需面對政治的束縛以至被迫害的命運。

第二,我們對中國現況的分析。這一點話題太大,爭論也太多,無法在這裏詳加討論。筆者只能指出︰我們對中國過去的看法,及過去對中國的看法,很容易便決定了我們對今天中國的了解。許多基督徒對中國的認識(特別是海外華人教會),永遠停留在五十年代及文革時期的情況,一切都是固定而僵化的;共產黨畢竟是共產黨,最終要在中國乃至全球推廣共產革命。即使八十年代迄今中國事實上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仍認定這些改進是權宜而偶然的,反對「六四事件」才是中國的常態、共產黨的真面目。這樣子的「歷史命定論」與「陰謀論」,是永遠無法被證為偽的,故亦難以有討論的餘地。

因着對以上兩個因素的不同理解,使得我們對香港教會的前途有極其分歧的預測。要是我們對香港之能維持若干程度現況(當然甚少人會樂觀至認為一切不變)審慎樂觀,也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懷有信心,相信不會亦不可能走回頭路,則便可以對香港教會的前途持較樂觀的估計;但要是我們認為「一國兩制」純粹是「統戰手法」,是「過渡性的安排」,只是「權宜之計」,香港只會重複五十年代上海的命運;又中國過去十多年已累積的經濟發展與社會變化,其存廢仍單繫於一兩個政治領袖之身,完全沒有在中國的土壤裏生根,則我看不到該如何避免對中國及香港教會的前途絕望。

 

落實政策,困難重重

筆者無意就余牧師對香港與中國的預測作太多的評論,只欲指出,這樣的悲觀論調,在一般的政、經分析中亦甚為罕見。有一個有趣但廣為人知的現象︰做政治分析的人通常會較經濟分析的人來得悲觀;如今必須補充的是︰做宗教評論的人也許是最悲觀的一羣吧。

當然,宣稱「作最壞的打算」永遠是理直氣壯的。但若已認定教會學校要關門,公開佈道不再可能,甚至傳福音也困難重重,則今日我們除了負隅頑抗,打那必敗的仗,就大概只好挖洞逃生,預備受苦,使香港教會變作地下教會了。筆者並不是說,今天香港教會所享受的權利將來必能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但即使真有來自北方的政治壓力,至少正確的態度應是︰寸土必爭、據理力爭,而非一開始便在心態上打輸數,預定美景不再。並且,就我對中國政治與教會的現況(特別是「地方主義」嚴重、地域差距懸殊)的了解,我幾可確定香港仍將保留相當的特權(相對於內地而言),問題只是有多少,而非僅得「全有」或「全無」(All or None) 的選擇。

還得指出余牧師文章的一個重要假設︰中國的現在,便是香港的未來,中國今天奉行的宗教政策,將會原本地實施於九七後的香港,余牧師甚至認為連「三定」政策也會在特區實施呢。對此筆者不以為然。正如筆者在拙文「九七後中港教會的關係」(收《建道神學院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研究中心通訊》第四期,1994年6月)所指,中國的宗教政策,無疑是由國務院宗教事務局所制定,但卻不是直線地推行至省、市、縣的宗教部門,卻是要經中共中央統戰部傳達至省、市的地方黨國首長,再橫傳至隸屬他們的地區宗教部門。換言之,中國無疑有一套明文的宗教政策的文件,但如何具體實施,卻得由地方政府按他們一般的政、經政策而定,故寬緊的懸殊至巨,有些地方仍在迫害宗教徒,但亦有些地方幹部為金錢的緣故,而容許海外教會做一些政策原不容許的事。

 

諸多掣肘還是無限機會?

回到香港的情況,即使不考慮「基本法」已規定中國的法令並不實施於香港這個大前題,也得認識到九七年後,香港教會只會直接受到香港特區政府所管轄(設若香港政府真會設立部門管理教會的話),國務院的所有部門都不可能直接對香港的對口部門發號施令。除非香港的行政、立法、司法機關全面瓦解,如今有限的民主政制崩潰,特區政府與立法院完全淪為傀儡,覆巢之下無完卵,香港既已陷落,那教會自亦無法倖免,也不應奢望倖免。但要是香港並不糟糕至如斯田地,法律制度大體維持,特區政府也能與中央政府有若干程度的抗衡,則我們便毋須用國內的宗教現況來比諸他日香港教會的處境。關鍵是︰要是香港他日仍擁有出版自由、言論自由、集會自由,那宗教自由當可維持;要是國務院的工、商、農、林等大部門不致直接干預香港事務(如今他們連對香港事務的發言權也沒有),那排名並不高的宗教事務局,如何可以在香港推行沿用於國內的宗教政策?不談香港的整體情況,而孤立出宗教部分來討論,都難免變得抽離現實。也許我們真的過分自高,既誇大教會在香港的地位,又誇張了中共對控制香港教會的迫切重視程度了。

要強調的是︰香港教會的前途直接與香港的政治命運相連繫,間接與中國未來的政治及經濟發展息息相關,但卻與國內教會的現況並無任何直接的關連。中共若對香港開刀,首先不會是教會,要是真的「馬照跑,舞照跳」,那教會被封,是難以想像的。

 

站穩今天,永恆勇闖

最後,若先對香港的未來作黯淡的描繪,然後說因着上帝仍是歷史的主,故「香港的前景仍存在美好的可能性」,筆者有如下的感想︰當然我相信上帝掌管一切,但要是我先為香港的前途斷了個「絕症」,然後再說讓我們祈禱,佇候上帝施神蹟吧,在祂凡事都能。這樣的說法,幾便是將信仰完全抽離歷史與現實︰上帝只在翻雲覆雨中施行神蹟作為,而不可能藉政治、經濟的自然發展來運籌帷幄了,因為只有前者,才是我們無法從政治、社會、經濟的現實作任何推斷與分析的。並且,真箇如此,人也無力參與,在這個大前題下,說︰「我們要有決心和委身的精神,履行和支取先知的應許」,豈不變成唐吉訶德式的愚勇?

筆者對香港教會前景的看法是︰前面存在許多不明朗的因素,但與其花時間為未來可能出現之吉凶作各樣的估計與部署,不若專注於今日的發展,化消極為積極,視「九七危機意識」如同末世觀般,策勵我們珍惜現有的機會,奮勇向前,多作主工。現今擁有的一切,甚至包括福音廣播在內,一律不作撤退考慮,站穩崗位,據理力爭,期望天助自助。當然,既然香港教會的前途已與香港整體相繫,也與中國的前途相繫,那更大的擁抱香港,更積極地支援中國的現代化與民主化,便是我們責無旁貸的事。筆者對政治並無任何天真的樂觀想法,只認定以上所說的是負責任的教會領袖所當為的而已。

原載於《宣道文礪》第17期,1994年10月,頁4-5。

[基督教宣道會香港區聯會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