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宗教改革的期待 / 梁家麟
屬靈模式失效與改革的必須
香港和普世教會都在危機之中。
危機的一個表面現象是事工發展停滯,難以吸引教外人士 ( 特別是年輕一代 ) 對信仰感興趣,甚至是留不住已在教會裡的信徒,所以人數呈下跌的趨勢。
此外,基督教對社會和文化的影響力在減弱中。隨著社會轉變和人事遷遞,已有的市場份額和影響力正在萎縮;令人擔心的是,我們尚未發展出具創意和前瞻性的新的參與模式。在西方世界和延伸的西方世界 ( 如香港 ),基督教面對給邊緣化的情況。
在這些表面現象的背後,教會的真正問題是:現有的屬靈模式已逐漸失效;必須尋找一個嶄新的、而非略為修補的屬靈模式,方能對應今天和明天的信徒和非信徒的需要。
所謂屬靈模式,就是我們對信仰的理解、經驗和表達的形式。這裡的重點不在於事工的發展策略和方法,而在於背後的信念和精神。簡單地說,如何創造信仰經驗,如何建立信仰與生活的關聯意義,是其中兩個最關鍵性的問題。
譬如說,我們大抵都確定:一直沿用並行之有效數十載的佈道和植堂模式已經不大管用,大小型的佈道會每年照開,舉手決志的人據說不少,但教會人數卻無顯著的增長。又譬如說,我們多數人都看到舊有的崇拜、團契和主日學模式已經疲憊,信徒參與的興致和頻率都在降低,於是不斷嘗試結合新的工具和元素,推行各個更新計劃,但效果仍未符期望。
得指出:所有上述的改革都有價值,都得繼續做下去,在尚未尋得突破途徑以前,做比不做要好,做不保證成功,不做肯定更早衰亡。但在心底裡我們都隱約知道,問題的根源不在於事工的安排形式和信息的陳述形式;停留在這個層面的改變,只是治標性的,能控制一下病況,卻無法予以根治。用一個籠統的說法,我們今天需要的是革命,而非改良。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範式的轉移 (paradigm shift)。
我們需要一個屬靈模式的改變,我們期待一場新的宗教改革。
改革構想
筆者已過了充任革命者的年齡,當然不會有革命方略。但借鑑歷史,還是可以有一些改革的設想的。篇幅所限,下面只提三點:
第一,我們必須將信仰大幅度還原,不僅是化繁為簡,更是像剝洋蔥般剝去後期衍生的宗教事物,剩下最核心最不可丟掉的部分,然後在這基礎上重新出發。歷史上,所有正統的宗教改革,無論是馬丁路德抑或約翰衛斯理,都倡言回歸聖經、回歸福音、回歸基督。天主教會的各種屬靈改革,也總是以跟隨基督、效法基督作為起點的。還原主義(reductionism) 的套路是必須的。我們必須檢討,信仰最關鍵的內容是甚麼?教會的本質和使命是甚麼?
第二,宗教改革關懷的不是教義的真與假、倫理的對與錯,而是信仰的有效性,所以是聖與俗的問題。必須對聖與俗作重新審視,破除舊有的神聖與禁忌的迷思,全新理解上帝的顯現和人對上帝敬拜的形式。清教徒主義是修道主義的新形式(Puritanism is a new form of Monasticism),我們在中環和旺角修習聖道,這例子可說明重訂聖與俗的含義。無論如何,在改革的過程中,人們質疑改革是讓宗教世俗化,這是不可避免的。不引入世俗元素,能有改革的可能嗎?
第三,歷史上,所有成功推動宗教改革的人,無論是方濟各 (Francis of Assisi)、伊立爵(Ignatius of Loyola)、馬丁路德或約翰衛斯理,都是敬畏上帝、對信仰極度認真的人。他們對自己的宗教和道德要求,必然是十倍嚴苛於對別人的。人間的黑暗,教會的腐敗,他們是當事者而非局外者。並且,正是由於他們都全心操練敬虔,正視生命裡的黑暗,所以才有被上帝撼動的缺口。所有改革者都有個人被上帝顛覆的激烈經驗,然後才將這內在被顛覆的經驗外部化,變成各種信仰實踐,顛覆教會和世界。上帝才是真正的顛覆者,先顛覆個人,才顛覆群體;祂帶領教會不斷更新變化。總是喜歡批評指責的人、滿足於作反對派的人,不要期望他們是改革者。
反對改革的保守主義
所有激烈改變都會面對各種困難。主要的困難有二:第一,如何尋得新的、可行的、可供代換的屬靈模式。第二,如何面對舊有勢力對改革的阻撓。
第一個困難這裡不能說,我們除了祈禱之外還是祈禱,希望上帝興起祂為這個世代所選立的工人。第二個困難倒可一說。
我們很容易以保守、封閉、無知、拒變,來批評對一切改變都表示疑慮抗拒的人。但是,教會作為一個綿延了兩千年的古老組織,並且關涉的是永恆的事,她的保守傾向是理所當然的。即從補償的心理來解說,信仰是被壓迫心靈的歎息、無情世界的感情,當然不應跟著世界的潮流走。一切事物都在快速轉變,人心失去靠倚,缺乏安全感和在地感,教會便為人提供一個安穩在恩典和真理的地方,立足人間,仰瞻永恆。
所有宗教,無論是伊斯蘭教、印度教、佛教,抑或日本的神道教,都是繼續穿古裝的。凡是牽涉到生、老、病、死等人生基本課題的,譬如婚禮和喪禮,基本形式都是千年不變的,參與者也會穿戴平日不穿的古裝。這可以說是文化上的返祖現象(atavism, cultural reversion)吧!
宗教有保守傾向是正常不過的。沒有前往拜黃大仙或媽祖的人會特別期望宗教現代化。不過,由於基督教是實證宗教 (positive religion) 而非神祕宗教 (mystical religion),總是宣稱宗教信仰覆蓋人生的每個角落,人們也對宗教信仰有著過於宗教狹義功能以外的期望,所以才要求基督教過問交通擠塞、空氣污染等所有現實關懷,甚或以講台沒有涉及此等課題而斷言基督教將為現代人所唾棄。
除了宗教有強固的保守傾向外,另一個妨礙教會改革發生的主要原因是,舊有的屬靈模式是永遠不會真箇死掉的,仍有大量信徒繼續沿襲這些模式,有效地經歷上帝、詮釋生活。覺得舊有模式失效、必須予以改革的只是一部分人,並且往往是處於社會和文化變革前沿、最受衝擊的一群。
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沒有讓更正教取代了天主教,天主教至今仍是具活力的宗教。所以儘管我們以政治、社會、文化等各種理由,申明宗教改革為何必須在十六世紀發生,還得正視有許多處於相同處境的人並未覺得宗教改革是必須的,他們仍滿足於固守原來的信仰傳統。同樣地,十一世紀興起的奧古斯丁修會 (Augustinians) 和十三世紀興起的托缽修會(the Friars),也沒有取代了古老的本篤修會 (Benedictines),迄今仍各自各精彩。
看不到舊有模式失效的人,自然不會贊成宗教改革,並成了改革的阻力而非助力。
另闢蹊徑
所以,不要期望宗教改革即等於宗教全面改革,由一種模式取代了另一種模式,這樣的替代是不會發生的。唯一可能發生的情況是另起爐灶,別樹一幟,為信仰的領受和實踐開闢新的蹊徑。
我對迫切期待教會改革的人的自勉和建議總是:努力尋索新路,不要浪費時間去搖撼舊有的體制。離家出走,自建小家庭吧!何必賴在家裡企圖鬥垮父親?若是要鬧革命,便得預備舊有勢力的反抗,總不能期望被顛覆者會給自己掌聲吧?所以不要自造受害人姿態。無論如何,我們期待新的宗教改革,卻不希望有另一場三十年戰爭 (Thirty Years’ War)。
與此同時,我常規勸同齡的教會建制者,放手讓年輕人闖,他們自有上帝帶領,不要妨礙他們做新的嘗試,不要試圖操控我們的身後事,這已不屬上帝給我們劃定的地界。
我們期盼上帝興起人,走出一條可行的新路。
原載於《建道通訊》191期,2018年4月,頁2-4。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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