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專欄】服事邊緣群體或自我邊緣化 / 梁家麟

基督教的全球趨勢

剛讀完菲立浦·詹金斯的《下一個基督王國——基督宗教全球化的來臨》,令我對香港教會的前路有頗多反省。這本書以基督教今天的發展趨勢為基礎,預測其未來五十年在全球的發展。作者告訴我們,不要因為基督教在歐洲和北美的沒落,而輕率斷言基督教作為世界主流宗教的地位已告過去。事實上,基督教在南美洲和非洲的蓬勃發展,早已超過了北半球,並且還在纜續增長,預計在五十年後,基督教的中心力量將不會再是歐美的白種人,而是拉丁美裔和非裔。由南方將基督教傳回北方,已不單是指日可待,而是已在進行的事實了。

若將南方的新教會與北方的舊教會作比較,最明顯的分別是前者的信仰和道德較後者為保守。南方基督徒仍保留強烈的超自然取向,關心個人救贖過於政治改革,信服聖經的權威,並且抗拒被他們視為糜爛的西方文化自由主義思想,包括同性戀和女性墮胎權。

雖然非洲有部分獨立教會有宗教混合主義的現象,但作者提醒我們,在南方佔主導地位的仍然是正統的基督教,包括天主教和聖公會等。在這些西方宗派裡,南方基督徒佔全球信徒的比例愈來愈大,因而對宗派裡歐美的自由主義思想構成重大的制衡。

不久前美國新罕布什爾州選出全球第一位同性戀的主教,引來非洲多國聖公會的反對,包括非洲第一大和第二大的尼日利 亞和烏干達,肯亞聖公會更即時宣布與新罕布什爾州聖公會割斷關係,這正是其中一例。也許我們對非洲聖公會沒有太多認識,不明白區區蠻荒小國裡的聖公會後進者,如何能對歐美的先進聖公會指手劃腳。真相是,尼日利亞的聖公會有一千七百萬信徒,雖比英國聖公會宣稱擁有的二千五百萬信徒為少,卻遠較美國全國的二百三十萬為多,而在英國宣稱的二千五百萬信徒裡,有二千四百萬是平均一年亦上不了一次教堂的,所以尼日利亞聖公會每星期參加主日崇拜的人數,要比英國本土多出十倍以上,這更不要説美國一個州聖公會教區的人數了。所以,這次事件,是許多個聖公會大教省批評一個聖公會小教區。在1998年的蘭柏會議裡,與會的736個主教中,來自美、加和歐洲的加起來才316個,來自非洲的則有224 個。有理由相信,在二十一世紀中葉,單是非洲的聖公會主教便超過蘭柏會議的半數,可以左右大局。

五旬節派和靈恩派教會在非洲和南美洲也非常盛行。神召會在南美洲的信徒人數早已超過美國本土。靈恩派的神學和實踐,與南方基督徒原來的世界觀和信仰模式最為接近。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靈恩運動之所以吸引,是因為它極其強調上帝會直接介入人的日常生活。社會取向的自由派信徒,常批評保守派的信仰是他世主義和逃避主義,但恰好相反的是,靈恩派的信仰模式是現世主義的,信徒期望信仰會在此世界帶來真實和可見的改變。作者引述一段話説:

它們的主要吸引力在於它們的上帝是可以為你所用的。大部分長老教會的上帝都太大了,以致他們甚至不敢跟祂説話,祂太遙遠了。但五旬節派信徒擁有的,卻是一個可以幫助他們解決今日和明日間題的上帝。今天人們企求的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不是永恆。[1]

非靈恩派的福音派教會,必須嚴肅思考上帝和信仰在此時此地的有效性和可觸性。最令人悚懼動容的,是作者帶領我們認識基督教在全球的發展後,在最後一章從全球的觀點帶領我們重新認識基督教。要是我們看到南美洲和非洲才是基督教增長最快速的地區,未來且有超過一半的信徒居住在那裡,我們便看到「基督宗教是與窮人深深相連的。有別於一般的刻板印象,典型的基督徒並不是美國和西歐的白人大亨,而是窮人,其貧窮程度連北方國家的窮人也無法想像。」作者並以此現象回看耶穌基督的教訓:

當耶穌説「貧窮的人有福了」的時候,祂所説的「窮人」,並不是生活條件相對匱乏的人,而是指赤貧者。南方基督徒的絕大多數都是窮人(全體基督徒也愈來愈是如此),是飢餓、受迫害,甚至受到非人對待的人。印度人所説的「賤民」( 字面意義是「受咒詛的」或「受壓迫的」),可説是耶穌口中「窮人」最精準的翻譯,因此「貧窮的人有福了」也大可翻譯成「賤民有福了」。[2]

教會的主流群體是窮人,這既是教會的現實,也是教會的理想。從耶穌時代直到今天,乃至於前瞻的未來,都沒有例外。

香港教會的傳教動力

這個發現幫助我們重新認識香港教會。筆者就香港教會史的研究,可為香港教會發展總括出以下定律在基層拓展,於中產裡鞏個。傳教士在十九世紀來到香港,主要是在社會的邊緣群體中傳教的,第一批信徒幾乎都是窮人。在傳教士(特別是教育事業)的幫助下,這批信徒及其下一代逐漸晉身中層甚至上流社會,而教會也在他們的參與下獲得人力和財力的牢靠 支持,時維1880年代左右。不過,中產教會的自然增長是緩慢的,香港教會在二十世紀上半葉,都沒有甚麼突破。

基督教迅速擴展,是在抗日戰爭勝利以後,由於有大批新移民湧至,教會乘時積極提供服務和傳教。五十年代,香港教會的增長動力是新移民事工,九龍城、北角等新移民聚居地,是植堂的戰略地點,也有教會專攻最基層的經濟難民,木屋區和徙置區是基層信徒的吸納場所。六、七十年代,隨著香港的經濟起飛,經濟難民減少,基督教的增長動力,轉移到同樣屬於社會邊緣群體的青少年,特別是基層社區的青少年。教會辦學和在公共屋邨開辦各類型青少年服務,是吸收年輕信徒的兩個主要來源。有人嘲笑藉救濟和社會服務吸引人信主為製造「麵粉信徒」,筆者則認為這是一個「到位的傳福音」。

八十年代以後,隨著教會內的基層信徒逐漸成長,攀升到社會的中層,香港教會逐漸走向中產化。有人批評香港教會之所以中產化,是由於她的傳教策略有所轉向,忽略了窮人,這説法是不對的,香港教會中產化,主要不是教會向中產階級傳教的結果,而是低下階層信徒的社會晉升使然。這是福音工作的成功防範許多基層青少年談入歧途,鼓勵他們努力讀書,積極向上,也幫助好些藍領信徒藉唸夜校而轉換工作服的衣領顏色。不過,教會在進入社會和文化的主流以後,便亦減少接觸邊緣群體的機會。

九十年代以後,為數眾多的福音機構佔據社會幾乎所有角落,但這些傳福音和服務,與教會只有很間接的關係。教會已失去傳福音的前沿,缺乏一個清晰的邊緣群體作為傳福音與植堂的對象(主流群體的信主率有限,遠不及邊緣群體)。大型的佈道聚會仍此起彼繼地舉行,它們與各個福音機構不停宣告驚人的歸主人數,但這些都是「不到位的傳福音」,其後留在教會的新信徒,不及據報人數的十分之一。香港整體信徒人數沒有顯著增加。

超大型教會的崛興,迅速改變教會的生態環境。今天牧會者都知道,改善設備,提高服務素質,是吸引高素質信徒 ( 兼具人才和錢財的中產階級成年人)自動來歸、堂會迅速擴充的不二法門。昔日的觀念是不要把太多資源和精力用於編排聚會和裝飾教堂,以減少內耗,將資源調撥到教堂外的非信徒身上,但今天卻明白「不落本」提高服務素質,是難以吸引信徒來歸的。正如有硏究者言,香港只有一間超大教會是靠自力傳福音而獲致增長的,其餘都有超過七成以上的信徒是由別 的堂會轉過來(許多連轉會手續也沒辦)。有些轉會是必要的,譬如信徒遷居,以及海外回流信徒與畢業的留學生,我們不應一筆抹殺,惟更普遍的情況是基層教會裡已晉升中產的信徒, 因各樣理由而轉到以服事中產階層成年人

為職志的教會去。 筆者重申 中產階層成年信徒是教會的最佳支持者, 但位處社會主流的中產 階層成年人,卻不是傳福音的最有效對象,新移民和青少年等邊緣群體才是。

許多教會以吸納中產成年信徒為目標,而基層教會則在嚴重失血,教會普遍失去清晰的邊緣群體以為傳教對象,不少連青少年工作亦不成功。幾個趨向加起來,實難不使人以香港教會的未來為憂。筆者深信,再多跨教會的併購運動,都不會使香港整體信徒人數增加,並且不僅沒有增加,更將加速其衰弱沒落( 一家三千人的教會若有兩千青壯的「後座會友 」,即等於上 百家中小型教會失去事奉支柱)。

無疑,「邊緣化」不限於經濟和社會性,每個人在一生中總有若干臨界點,諸如生老病死處於臨界點的便亦類似邊緣人,這是他們考慮福音的契機。但處身經濟和社會主流的人,在多數正常的情況下,都不容易發現自身的福音需要,他們不是傳福音的「好土」。福音理應最易打進邊緣群體,貧窮人是最適合接受福音的。香港教會必須嚴肅思考基督教在全球發展的趨勢,重拾傳福音的異象和動力,努力開闢傳教的新戰線,向邊緣群體傳遞「到位的福音」,證明「貧窮的人有福了」。

 

註:
[1] 菲立浦 詹金斯(Philip Jenkins)著,梁永安譯:《下一個基督王國基督宗教全球化的來臨》(The Next Christendom: The Coming of Global Christianity)  (台北:立緒文化事業,2003) , 頁115。
[2] 詹全斯:《下一個基督王國》,頁 313-314。

原載於《建道通訊》134期,2004年1月,頁5-7。

作者簡介

梁家麟

榮譽院長